第38章 章
第 38 章
潘汁混着皂角,秦巧蹲在空地上,乖巧地由阮氏淅瀝瀝給自己發上浴水。
揉一揉、搓搓,每一寸頭皮都被照料到了,團巴團巴,小步跑到另一側的熱鹽水裏,紮猛子泡進去。
這種沐發的手法,阮氏從未見過。
打秦巧回來,她跟着洗了兩回,頓時嫌棄往日的草木灰水。
“水不熱了,就快些裹上布巾,免得邪風吹着頭。”
阮氏叮囑過後,抱盆往院子裏去。
皂角不耐用,淋洗過長發,接上還能再浣洗幾件衣物。
阮氏搓着丈夫的小褲,一翻看,膝蓋處又新添幾個窟窿眼,指定是她沒落眼的時候,又跪在地上玩了。
她嘆口氣:“原想着二娘那匹葛布織成,這破條條就能淘換了去。虧得我剪子慢,沒一刀碎了。”
崔三聞言,先探頭往竈屋看看,見沒什麽響動,比劃着問向阮氏。
處得時日長了,阮氏也能看懂他幾分。
“那是個不上臉的平肚子,我哪曉得她氣不氣?”
氣不氣?
若是換了自己,只恨不得吐她鄭水仙一臉唾沫,再在村裏衆人面前說個黑白。
阮氏深吸一口氣,手裏揉搓得愈發有勁:“鄭家那些賴貨!就是瞧着咱們二娘性子平,欺負人罷了!織布的手藝放外頭,莫說是學,就是瞧上一眼,都得給些銅板跪地稱呼句‘織師傅’呢。
Advertisement
“她鄭水仙倒是臉大嘴深,偷了咱二娘手藝去,不稱一句謝就罷了,還使壞心思惡心咱秦家。”
她冷哼一聲,“且看我下回遇上怎麽拾掇她!”
...還是沒有說明二娘到底氣不氣。
崔三苦惱地撓撓頭,想想,還是起身去到竈屋敲敲門。
裏邊傳來一聲‘進’。
崔三停頓幾息,才推門進去。
外邊寒涼,甫一進去,熱而潤的氣息撲了滿臉,他手快地回身,确保門縫嚴實,漏不進多少風來,這才松口氣。
秦巧正背朝門邊,縮在竈膛眼不遠處,借着柴火熱烘頭發。
“嫂子又在說了?”
聽得不真切,依稀只幾個字眼鑽進來,秦巧猜得出是阮氏在打抱不平了。
崔三下意識點頭,想起她背朝自己,看不到,于是從一旁拽了個小墩,坐在她斜角上,趁她擡眼看過來,忙再點點頭做回應。
他伸手比劃了下,口不能言,只好借由眼神表達自己的關心之切。
秦巧輕笑地搖搖頭:“氣?初瞧着料子損毀是有些氣的。後來想通,也就不在意了。就是有些...”
她思索了下,嘴角微微下讷:“有些遺憾呢。”
大約是沒人聽耳随附和的人,外邊的阮氏終于歇嘴。
秦巧側個身子,手心托着被烘得發燙的臉頰,頗有些負氣:“我織布的手藝還是不錯的。那一匹葛布若是拿去賣,定比鄭水仙的價高!她就是嫉妒我!”
崔三忙不疊點頭,指向秦巧的手指,扮出一副織娘在織機上的姿勢,前後倒仰,最後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往秦巧的眼前一杵——你就是最棒的織娘!!
秦巧看他似個不倒翁,噗嗤笑出聲,一揮手拍開他的右手,很是謙虛:“我可算不上頂厲害的織娘。”
不過這麽一打岔,方才略微愁緒的氣氛終于淡去。
笑過,秦巧接他遞送來的熟水盞潤潤嗓子,神思一瞬回憶起來,“那時初到大同府,原是打算将我安置在後院做女娘們的使喚呢。”
可巧那一日織坊的管事來報賬,說是坊裏新接了活單,做粗活的人手有些不夠。
她便臨路轉門頭,進織坊成了染坊的雜役女。
再後來管事看她勤快人老實,便提到了正織坊跑腿。
寒來暑往,跑腿變成學奴工,又成了線工、器娘、梭子手,做到了提織的位置。
“鄭水仙能找我,也是聽說我當過提織。”
秦巧無奈笑笑:“若是家中自有一臺織機,我也不會與鄭家沾染上。說到底,是我有些貪心了。”
長發幹得差不多,她随手用木簪子挽個發髻。
看他眼眸波光湧動,明顯沉澱着疼惜卻不知如何安慰的無措,秦巧只好寬慰他,又或許也是在寬慰自己:“不就是一匹葛布嘛。新旦過後開春,我與嫂子上工,再有你編筐的手藝,家裏不愁過上好日子。”
說起來,她頓住腳步,“你這個當篾匠的手藝未免過分熟稔了些,我記得以前崔府是不允你看這些雜書的吧。”
家中自然是不讓。
可架不住他偷偷看,身旁的小厮與他一并長大,很懂得遮掩,總是從街面上淘換回來很多有趣的玩意。
其中有本《躬木記》,不僅詳細說了各地木材,更是活靈活現地繪出許多木工藝手圖。
他比照着上面,常關起小門,看得入神。
紙上得來終覺淺,如今躬身做起來,才曉得這門技藝入門和出師都極為不易。
遠的不說,他記得書冊上當初有一竹架子流水自環的器皿,他很想制一個放在秦家小院,到時候阮嫂子洗些什麽東西,也不必非得有另一個人在跟前舀水慢流。
自己回憶了許久,尚在摸索當中呢。
他比劃出小指頭——我還差得遠呢。
秦巧轉而忙起其他了。
直到上了夜
崔三迷迷蒙蒙之間,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被自己給忽略了去。苦思良久,還是無法,只好暫做放下。
**
葛布一事,在秦家并未掀起什麽大波瀾。
除了阮氏偶爾提起鄭水仙陰陽臉以外,崔三下定決心,總有一日要親手給秦巧做一臺屬于她自己的織機!
初冬的架勢一過,胡老便又開始忙了。
這一日歸家,見門口蹲着個黑影,冷不丁一看,還以為是要守門的大黑狗呢。
他甩甩手裏的鞭子,作個響,等對方起身,才開口:“等多久了?”
崔三搖搖頭,并沒有多久。
門栓子一開,家裏暗咚咚的,先竄出來的是守家的黑貓崽子。
胡老随手在它腦袋上摸摸,先給家裏亮上光。
“這回見上你妹妹了。”
崔三臉上焦急,想問下妹妹過得怎麽樣。
胡老也不抻着,使喚他先去院裏抱柴火,地當中的大鐵盆冒上熱氣才繼續道:“她過得可比你過得惬意!”
這并非假話,哄着這愣頭青安心。
胡老瞧他不經指點,已經很有眼色地煮水起來,便有些滿意。
他可不是什麽人都能放進院子裏的。
就秦二娘那個憨性情,面冷心卻軟得稀溜溜,他自然不放心讓罪奴村随便什麽人就進了秦家。
打聽過了,這崔三沒什麽大罪,舊時候的榮光休說,光看他困境中護持妹妹,沒為了一兩頓飯食将人給賣了,這便算個人。
“你妹妹是個本事人呢。那村裏竈上的羅婦人如今成了你妹妹的耳報神喽。”
能收服到人心,妹妹的境地就不會太差。
崔三暗暗松口氣。
“前些天打南邊又遣送了一波罪奴來,羅婦人說了,你妹妹怕是有了身孕,正預備着說給屠生,想求個腳醫診脈。若是成了,身邊還能拔個伺候的使喚丫頭。”
這可是大事!
一瞬複雜心緒湧上心頭,崔三也不知是為妹妹即為人母歡喜,還是應該為妹妹懷上那樣不堪的人的子嗣而難過。
左思右想,很想問問屠生是何态度?
胡老看他急得手臂亂飛,驅趕飛蟲一般閉上眼,“你去外頭尋個樹杈子來,老兒我還識得幾個字,你寫來問吧。”
于是飛奔出去,再回來的時候,身後還跟上另一個身影。
秦巧聽胡老三言兩語說了,再看蹲在地上飛快地寫着字的崔三。
“莫着急,胡老識的字不多,你寫得準些。”
其實她是不認多少字的。
一打眼看去,就覺得他寫得好看,生怕他習慣了以前書法大家的手筆,龍飛鳳舞的,萬一胡老也看不懂呢?
識的字不多的胡老觑眼打量一番:“......是問屠生的子嗣...是不是?”
一着急寫了半地的崔三忙點頭。
怪他腦子昏,寫得過細致了,什麽屠生婚否生子否雲雲太多。
“下回精簡些,看得人眼累。”
胡老重新坐回搖椅,面上帶出一種莫名的笑意:“這點子你放心吧。屠生娶親至今,一無所出。凡他這種做盡惡事的惡人,命中注定子嗣緣分淺薄。”
若崔八真能有孕,屠生不會虧待了她去。
想明白這事兒,崔三才洩氣一般坐在地上。
秦巧看他腦門生汗,先去阖上門,夜風吹着,別刮得人起風寒。
“胡老,忙了一天,先吃些熱乎的五味粥吧。”
她手裏提着食籃。
蓋子揭開,最上一層是冒着熱氣的五味粥——由粳米、花生、豇豆、小豆、羅漢豆合并煮成的稠粥。
“這五味粥是慈恩庵堂晨間放的義粥,說是喝了能長壽。我與嫂子弄回來後,摻水又往裏頭煮了些粳米。”
時人愛吃粥米,更信奉節食惜福。
一日兩餐,其中早上那頓飯少不了要有一碗粥。
慈恩寺的義粥要每天剛交四更才能領到。
胡老吃這一份上心,便也覺得早些時候幫襯秦家,自己沒看走眼。
粥拿過了,內蓋子再揭開。
底下是三個圓面、孩子手掌般大小的竹盤。這一看就是崔三的手藝活。
再看裏邊——水靈的白蘿蔔、醬辣瓜、煎肉豆腐。
分量不多,将好好夠他吃得豐足,又不撐食。
若是只他一個,餓過頭了,随手扳口冷米泡些熱水就湊乎了。
胡老也不說話,埋頭扒拉粥,吃得呼啦啦直響。
沒一會兒就抹嘴光淨,惬意地窩後去,長嘆一聲。
秦巧将煮沸的茶爐端到他身前,“那我們便走了,您也別冷地呆着,早些歇着吧。”
胡老喉嚨裏胡亂嗯哼一聲算作答應,看崔三斜高一個尾巴似的跟在秦巧身後,揚聲喊了句:“鎮上有家木匠鋪子,是我一老友。他想收個徒弟,小白,你要去不去?”
崔三還沒反應過來,秦巧已經笑呵呵地連聲答應,“胡老真心疼我!再往後,我還給你送好粥食!”
胡老扭臉不願看她,只不過聽她叽喳地跟崔三說明日拜師的事情,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笑了,又連忙止住,摟住肉嘟嘟的黑貓,往內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