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兒郎落寞歸家,當娘的留心,安撫幾句,夜上等當家的歇下,才一通痛快地說。
“要是春桃還在,結個兒女親家,算的上是件美事。可它秦家落魄,那二娘流落在外,誰知道結識了些什麽雞妖子?”林氏嫌棄地翻翻白眼,“二全心善得跟個菩薩似的,好心給那院子幫襯幾回,一個兩個沒皮臉,竟還使喚歪門心思,勾得二全上心了!”
林家當家,林大福心中無奈:明明是自己家兒郎動心在先,怎麽話一倒牙口,成了別人家使狐媚計策?
那秦家二娘可是個利索人呢。
看人先看眼睛,一雙眼睛清亮亮的,總是埋頭想着過日子,怎麽會探手招二全呢?
實心話也不好開口,一個被窩裏躺着的,他哪能不曉得自家娘子的德性?
這種關頭,就得順着她話頭往下說。
“二全不是說了嘛,秦小娘與那招來的婿子處得熱火着呢。你就莫再說了,省得二全聽了心裏疙瘩。”
提起秦家的婿子,林氏靜默片刻。
一閉上眼,兒郎苦惱的面容又浮現在腦海,她悶悶地嘆口氣:“這回碼頭上歇了,二全且在家裏住些時候,我得抓些功夫,盡早給他定好親事!”
雖是契機不對,但兒郎成家生子是正道。
林大福默認妻子的決定,“聽你的。就上回來過的冰人,你與她多交道交道,升些謝媒錢也行。”
牆這邊的林家為失意的兒郎謀劃,另一側的秦家聚在一處,同樣在熱鬧鬧地盤算日子。
五十竹籮送到翻嶺村,秦巧将沉甸甸的吊錢交付到阮氏手裏。
阮氏笑得合不攏嘴,一枚枚數算完,臨了,從一堆中分出一小份推到崔三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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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計都是你做的,本該都收攬到你們二房去。可咱家沒分竈火,日子還是湊的數,所以公用大頭,這剩下的小頭便是你的。”
崔三忙擺手,想推回去,可阮氏堅持,他瞄一眼秦巧,見她點頭,想了想最後推到了秦巧手邊,腼腆地抿抿嘴。
燈下一雙燦眸,流露出真情實意的開心。
秦巧:“...給我的?”
阮氏:“自然是給你的。小白掙大掙小,最後不都要落在你這個當娘子的口袋裏嘛。”
秦巧已經習慣了阮氏随時擲出口的調侃,面上平淡淡的,心裏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當着崔三的面子。
她只好假裝淡定,收起銅板,“先放在我這裏,若是有急用,你再來拿。”
看她收了,連阮嫂子的話都未反駁,崔三輕快地呼口氣。
阮氏剁着番薯疙瘩,又在同秦巧打聽今日她下晌在鄭家織布的事情。
秦巧有一搭沒一搭地回,很快崔三的動作便分去她的心思。
桌上的竹籃裏有今早在山間摘的野果,澀得不能吃,但削皮成片鋪在竈邊成了幹片,等泡上熟水的時候,別有一番滋味。
他用捏慣毫筆的右手握住野果的大半,再用曾經撫琴提燈的左手攥緊一小把粗陋斷口的锉鐵片,曾閱過無數汴京風月的清霜眼眸,凝視幹癟的野果判定如何下第一刀時候,似乎也能流露出幾分滿足。
他曾經氅衣加身,如今只一件新做的、恰好合身的單薄衣衫。
他過去游園賞景作詩,一場宴飲動辄千兩銀子,而今只能做最下等的手工篾匠,為五十個竹籃換來的百十銅板露出笑意。
她實在無法想象,崔三郎竟能适應得如此之快。
秦巧下意識地低聲問道:“這樣的日子,你不覺得難過嗎?”
崔三愣着轉眸看她,像是不解她為何這般問,疑惑卻堅定地搖搖頭:眼下的日子,他很滿足。
秦巧話頭一頓,有些不相信:“如是同你在汴京的日子作比呢?”
汴京?
崔三一時恍惚起來:已經好久不曾回想起那個似夢一般的地方。
汴京的歲月繁華迷人,卻太虛妄。
他那時是昌邑坊崔家的二郎君,是家中不堪大用的郎子,是外人眼中的門庭污墨。
府苑族親,除去血脈相連,再沒有值得他挂心的東西。
可在秦家呢?
耳邊是阮嫂子的咕哝聲,有秦家大哥喂雞子的咯咯學叫聲,他定睛看去,還有秦二娘與他同坐,溫聲耳語,他的目光像是被吸引了一般,不由彎下腰板,湊得更近。
燈燭并不明亮,卻能看到她面上突然浮現的一點愣怔,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在秦巧往後縮的一剎那,伸出右手撫上她側臉,很輕很慢地貼了一下。
臉是微涼的...
手心卻是滾燙的...
相觸的瞬間,秦巧确定自己聞到縷薄弱的香氣,心頭湧起一陣麻麻的感覺。
“二娘?二娘?”
秦巧騰得坐直,臉色肉眼可見地變紅,慌張地回頭看向阮氏:“啊...怎麽了?”
阮氏背向這處,大篾勺子舀着鍋裏煮過的米皮子,“我說,再有幾天,你那匹布能織好?”
秦巧:“再有三五天吧。”
明明沒做什麽,就是覺得心虛,像是背地裏偷偷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眼角餘光打量,見崔三還是一副垂首認真削皮的樣子。
她深吸口氣,想起方才的問題。
她問秦家與崔家的日子作比較,哪個更好?怎麽好端端的,摸上自己臉了?
這...難道是說秦家的日子更好?
還是...因為秦家有她,所以?
哎呀呀,她忙搖頭,将腦子裏的念頭甩幹淨。
**
再有半天,這匹葛布就能收尾了。
秦巧長舒一口氣,同鄭水仙笑笑:“虧得沒浪費您家的葛藤,等明兒一齊活下架子,先裁半匹給鄭嬸,勞她給你做身新裙子吧。”
鄭水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那我就先謝謝你了。”
一看天色,又是濃黑。
秦巧不好耽擱,同鄭家人招呼一聲,匆匆歸家。
鄭桐柏神色晦暗,關上大門,正看見鄭水仙在給織機房子上套鎖,開口讓她且慢。
鄭水仙:“夜裏防賊,這屋子得上鎖。哥哥,你是有事嗎?”
鄭桐柏只是擺手讓她別問,“秦家二娘不懂事,哥哥這回替你催攆了她,防着她再看你心善,上門借這借那的。”
鄭水仙看哥哥陰沉的臉色,再回頭看向隐沒在黑暗中的織機,還有織機上未完工的布匹。
想了想,将鎖頭和鑰匙一并遞給哥哥。
正屋鄭母還未休息,鄭保長坐在桌前,手裏撚着一根毛筆,寫寫畫畫。
瞧着二閨女悶悶進門,鄭母心裏嘆口氣:秦家二娘在外,到底是學了不少本事。瞧水仙這垂頭喪氣樣子,可不是曉得自己本事尚缺,被人家打擊了嘛。
她倒不覺得這是壞事。
須知,滿井村小,水仙那點子雞毛花花壓制村裏足不出村的婦人就罷,真放到外頭,那可是小巫見大巫,叫人看不上眼的。
“你呀,就是孩子氣!你瞧瞧人家秦二娘,腰板身段拿得起放得下,說話客套便是連你哥哥都比不起。”
鄭母頂頂閨女的額頭,看她眼窩裏續上淚花,也很心疼:“有她這本事人在,眼下一匹葛布的情分,她欠了咱家,往後你就多得了一個白撿的師父。這買賣,你難道算不過來?”
話說起來輕巧,心裏的細坎過得卻不容易。
鄭水仙從秦巧頭一日上織機就在一旁看着。
看她第一日生疏,第二日熟稔,第三日靈巧,第四日老道已如自己,第五日飛梭眼花缭亂卻無一處錯漏,便知自己輸了。
過慣了被村裏女娘捧迎的日子,鄭水仙幾乎可以預料到從今往後,多少她的衆人吹捧恭維都要換成秦巧。
“阿娘,你怎麽也幫着一個外人說話?”她哭喪着臉,抽搭起來。
鄭保長對兒女嚴苛,哪裏慣得她這般不懂事?
于是厲色起來,毛筆擱好,指着鄭水仙,惡狠狠地教訓了一番。
鄭水仙越發委屈,最後飯都不願意吃,跑回屋裏,硬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鄭母奈何不得丈夫的脾氣,一夜都惦記閨女昨日空着肚子睡覺。
天還沒亮全,已在竈上忙活起來。
水仙愛喝姜蜜水,鄭母疾步從後院挖了一塊大黃姜,路過織機房的時候順眼看了一下,這一看頓時僵在原地。
怎麽這門敞着?
“水仙,是你在裏頭織布嗎?”
無人應答。
鄭母推門進去,借着門縫的透青天色,細細一打量頓時驚得捂住嘴巴。
倚着織機的撐布杆子歪在地上,原本嚴正裹在杆上的褐色葛布當中一大破洞,疊覆好的布匹從最上面一層不知被什麽扯起浮絮,從頭疊到尾,爛得不成形。
鄭母連呼天神,一寸寸地确保織機還好生着,才長出一口氣。
**
“二娘,這全是我家水仙的過。昨日她同她阿耶拌了嘴,一時氣惱,竟忘了關上這間屋子的門。”
鄭母扯了扯鄭水仙的胳膊,示意她快些說話。
鄭水仙不耐地皺緊眉頭。
她想明白了:秦巧能教的,她都已經學會了。往後犯不着再敷衍。
“我又不是故意的。冬鼠沒腦子,進門撓毀了布匹,難道是我指點的?”
這話說得就有些無賴且難聽了。
秦巧客氣笑笑:“本就是我沾你的光,怪來怪去,還是怪我。要不是我占了你的織機,這幾日你應該也能織成一匹了。”
只是可惜了這匹好料子,毀成這副模樣,用不成了。
本來她打算給哥哥和崔三做身暖和的上衣呢。
“織機是我家的,葛藤料子是我績好的,有什麽好賠罪的!”
一道粗渾的聲音打斷衆人的思緒。
秦巧看向說話人,見他生得與鄭保長幾分相像,便猜這人就是鄭家的長子。
鄭母瞪了不通情理的閨女,再看兒郎也是這般,氣得險些蹦起來,“你不去鎮上做事,來這裏做什麽?快走!快走!”
鄭桐柏繞過阿娘的阻攔,往秦巧跟前一紮,叉腰架勢,滾着嗓子指責:“你一個外人,怎跑到別人家來了?莫瞧着水仙心善,就當她好欺負!”
他伸手一指:“實話說了,什麽冬鼠不冬鼠,這料子是我......”
“桐柏!住口!”
一聲厲喝,打斷鄭桐柏。
鄭保長氣勢洶洶地沖着這處奔來,鄭桐柏是有些畏懼他的,躲閃着不敢看爹:“我是來給妹妹撐腰的。爹,你不知道這秦家二娘有多...”
“婦人小事,你一個漢子插什麽手?”
鄭保長怒視他一眼,見他終于住口,同妻子眼神一番,扯了人離開。
到了這一步,秦巧再傻也看明白了。
她與一臉歉意的鄭母搖搖頭,表示無礙:“我來得匆忙,家裏嫂子還挂心着呢,這便走了。”
到了門邊,鄭母還在扯着鄭水仙讓她給道歉,秦巧阻了一句:“先前是我考慮不全,不該貿貿然來您家的,若是有叨擾處,還請見諒。”
一番盤算下來,實則鄭家與她兩清。
當初鄭保長能在賭坊上門時候站出來替秦家撐腰,做給村裏人看還是真心幫襯,并不重要,論跡不論心。她指點過鄭水仙,就算扯平。
秦巧看着鄭家木門阖上,轉身遺憾一笑。
也不知道哪裏錯了,竟有幾分被人掃地出門的狼狽心緒。
哎...老本行做不得,便只好上山砍些柴火。
盼着開春,嫂子和她能尋個好活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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