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三兄,你怎麽就不懂呢?是我願意,我自己願意的!無人強迫!”
崔八娘滿臉的淚珠,使勁從兄長手中抽回胳膊,她一抹臉,眼神堅毅無比,字字如釘,“三兄,你還不懂嗎?再沒有汴京崔家!再沒有崔八娘了!”
崔三只紅着一雙眼,瘋狂搖頭。
“我不想每日睜眼想得是今日能不能吃飽肚子,這樣的日子,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跟誰不是跟,我用自己換後半輩子吃喝不愁,有錯嗎?”
崔八抻着袖子,努力将上頭的海棠花褶皺壓平。
她小小的一個,就這般平淡地接受了命運。
崔三喉嚨像是被燙過,想說好多話,可最終只是搖頭,目光哀求,求八娘別去。
“如是家中無恙,今歲本也該給我定親了。”
真當了關頭,崔八娘竟笑出聲,“三兄,這是我選的路,我不會後悔的。”
她說出來,反倒像是又勸自己一遍。
也不知羅氏從哪裏還搜羅了個黃銅鏡子。
崔八已經許久沒有看過自己的模樣了。
她湊近些,看細眉杏眼,一寸寸記住自己,而後伸手撚起個紅紙。嘴巴一抿一松,鏡子裏的妙齡少女剎那變得豔麗起來。
她吊起唇角,學着記憶中崔家後院姨娘們的笑,慢慢往門口踱去。
與三兄擦肩而過時,對方仿若天塌地陷瞬間老了十歲一般,顫抖着肩膀,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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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八娘反倒覺得解脫,“三兄守着的妹妹還是從前樣子,不曾變過。眼下,就當我是死了吧。這樣,沒準心裏能好過些。”
外邊羅雲英早就等不及了,一邊捶門連聲催促快些。
崔八娘于是狠心,幾步過去拽開門扉,燦然一笑,“勞羅娘子帶路。”
羅雲英遲鈍幾下,偷瞄屋內,見崔三沒有上前阻攔的意思,頓時松口氣。
“走吧,那就走吧。夜燈都上了,再拖沓,屠大管事要不開心了...”
人聲唏語和腳步聲遠得再聽不到了。
崔三拖着一副幹巴巴的軀殼挪回了草棚子。裏邊另外兩個睡得人事不醒,大約夢了好事,嘴裏咯吱咯吱地磨着牙。
他什麽都沒有想。
秋風、寒床、還有什麽是他的呢?一探手,摸了滿手的碎木頭屑。是他這幾天偷摸做墨鬥時候的腳料。
他無力地吹一口風,碎屑頓時紛揚在月光之下。
迷蒙地癡看半晌虛空,一倒頭,只想睡個幹淨。
夢裏一切都好。
他還是汴京郎君,爺娘健在,六娘舉着灑金障扇正要出閣,兄妹手足齊齊擁在臺階下,沖着新郎官讨彩紅封。其中最屬八娘笑得開懷,仰着頭靠在不知誰肩頭,院子裏的桂花乘風飄揚,撒出一片吉祥鼎沸。
‘铛’地一聲震響
崔三倏然驚醒,一場混沌的夢太過于真切,他的嘴角還浮現着笑意。
同棚的老漢路過,嗤笑地看他:“怎麽?夢見吃肉了,這麽高興?”
“嗐,別撩閑。第二道鑼了,再不走,要挨鞭子了。”
崔三像個吊線的傀儡,麻木地跟着他們一并出去。
天透着青白,村當中的柴火坑燒到尾,嗆鼻的濃白煙氣随着秋風鼓噪了整個村子。
**
最後一日上工了。
本應輕松些,秦巧心裏卻沉甸甸的。
她比尋常來得更早些,能幹的都已經幹完了,羅雲英卻還沒到。
倒是來個稀罕人,肖二手叉腰,粗着嗓子要吃的。
秦巧:“羅娘子還沒給米糧,得再等等。”
肖二斜眼瞪她:“等什麽等?老子餓了,問你要食,腿腳勤快些趕快去做。”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巧懂了,這是在刻意刁難自己。
換成尋常,為了活計掙個銅板,忍忍罷了。
眼下嘛,她沒挪步子,冷飕飕的目光直沖肖二:“雜役們的吃喝,不歸我料理。你要是想吃,去尋屠大管事要。”
“嘿!嘴皮子厲害,跟我這叫板是吧?”
肖二一探手就卸解腰間的細軟長鞭子,“我看你是皮子緊,欠收拾!看爺爺我......”
“我可不是這村裏的賤籍,由着你随打随罵。”
秦巧不畏他恐吓,彎腰從地上撿起劈柴的斧頭,“要麽今兒把我弄死了,要麽我留半條命,等回了村喊保長一并去縣裏衙門告狀!”
肖二恨得咬牙切齒。
當日王程虎等人被當場捉贓,僥幸逃出來的羅二和孫老三一回憶,越想越覺得滿井村那夥人是提前埋伏,等着他們上鈎呢。
本就起了疑心,昨日孫老三偷聽到了這竈娘和崔三的夜談。
‘什麽賣什麽...’
原是啞巴裝相,暗地裏早就出賣了他們。就說買賣好端端這些年,偏加了崔三就攤上倒黴。
二十板子可是實在在地落在自己身上。
肖二這幾天疼得下不了地,翻身不能側躺也不對,哪都憋着氣性。
故而,一大早直奔這處,借着由頭要教訓一番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竈娘。
教訓是沒教訓成,肖二惡狠狠地啐一口:“你且等着吧!”
大黑天的山路,找機會弄死她比掐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女的,他暫時動不得,拿捏一個崔三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肖二一去,秦巧這才生出幾分後怕。
方才的言語周旋,還真能唬住對方,這也讓她越發堅定今日辭去工活。
好容易等羅雲英到,秦巧還苦惱着怎麽打聽崔八娘的事情。卻不想,羅雲英比她還心急,倒豆子似的一通噼裏啪啦。
“原說這小蹄子沒歷過人事,別倒人胃口。不成想,她在榻上是把好手吔!纏得姓屠的緊,天都大亮,兩人還光溜溜摟着不肯起呢。”
屠生一順心,這差事就做得不錯。
羅雲英眉開眼笑的樣子,刺得秦巧眼窩發疼。
她勉強應了幾聲,又問:“昨日夜裏還平順吧?”
“平順得很。鬼地方挨着老山谷,昨夜還是頭一回沒聽着野風嚎。”
說不來是什麽感覺,大約是認命了。
秦巧想起昨日深夜敲開村裏的木工家,人家看了看崔三的墨鬥,毫不見怪地擺擺手,說并不稀罕,凡是個工匠,墨鬥匣就是個手倒手的事情。
那墨鬥她沒帶。
出門前,同阮氏要了十來個銅板。打定主意,銅子空了就塞給崔三,就當是舊日緣情一刀兩斷吧。
後來的日子便風平浪靜。
一直到日中放食,倒是牛娘子被個穿嫩綠衫子的女娘扶到了竈棚。
秦巧遠遠瞄見,喚醒身後還在打盹的羅雲英,碎步上前恭敬地拱手問安。
牛娘子從嗓子眼裏哼聲應,瞅着随後而來的羅雲英頓時臉拉得老長。
別當她不知道,卧床養傷這幾天,這賊婦人沒少在屠生跟前露臉。
怎麽着,管着油水旺旺的小竈不知足,莫不是還想頂替了自己,換個二管事過過瘾?
本就心懷怨念,借着敲打的名號,指着羅雲英劈頭蓋臉的一頓唾罵。
秦巧便只好彎着腰,站在原地等牛娘子。
好容易罵痛快了,牛娘子沖身側的孫女點點頭。
銅板給得不甘不願,小姑娘沖着秦巧眉眼不恭,沒好氣道:“白便宜你了。”
秦巧不放在心上。
錢到手了,請辭的話就在嘴邊,“牛管事,下女還有些話須得跟您說說。”
牛娘子便示意她開口。
要說什麽,早在心裏預演好幾遍。
她面上适時挂了些難過,“下女家裏您是知道的。老父過身沒多久,理應守個節孝。可...家裏全是嫂子做主,非說熱孝定親,爺娘走得更安心。”
她喉間哽咽一下,“打明日起,下女怕是沒福分再給您做工了。”
今時不同往日,屠生新添兩個樂子,秦巧這個預備用來堵屠生心火的,便也失了效用。
牛氏不在意地點點頭:“不來便不來吧,本也沒什麽活計,養着你,也是浪費銅板。”
人少了,活兒卻不能斷。
牛氏掐了掐羅雲英的下颌,幸災樂禍道:“我看你這幾日閑得厲害。這不,正好有活送上門了。”
羅雲英心裏叫苦不疊,嘴上應得殷切,一等人走遠,轉臉就沖秦巧撒癫。
秦巧擰開身子,只當耳旁風,反正工錢已經到手了,讓她叭叭幾嘴,沒什麽損失。
再看到崔三,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與她無關,反正自己就要走了。
不過是惦記着要把墨鬥錢給了他。
于是給他粥米時候,刻意慢了半拍,盼他擡頭能看自己一眼,好眼神官司一番。
可他悶着頭,渾沒發覺她的小動作。
一側死死盯着的肖二越發相信了孫老三的懷疑,再看向崔三的背影,眼底閃過一屢陰毒。
他招手喊了個人過來,低聲在對方細細叮囑幾句。
這可怎生是好?
他沒察覺自己的意思,銅板給不出去,可不成了欠累?
秦巧涮着鍋沿,思索如何同羅雲英打聽下崔家兄妹的草棚子。
晌後寧靜的村子忽然哄得一聲吵嚷開。
秦巧下意識回頭去看,就見一行四五個雜役手持棍棒、揮舞着長鞭子,居中押着一人,嘴裏罵罵咧咧,從村外一路聲勢軒天。
秦巧看得迷茫,無意間對上肖二的視線,見他嚣張地沖自己一笑,而後将押着的那人扭臉沖向自己。
她突然腦子裏轟了一聲。
是崔三。
腳就跟不聽使喚似的,跨出去一步。
她一剎那想明白了。
肖二與她素來不打交道,今晨何至于無緣故尋釁?
他們知道了!知道是崔三與自己報信,合夥設下陷阱,才當場活捉了王程虎等人。
完了!崔三定是活不成了。
羅雲英還沒見過這場面,揚着聲兒問發生了什麽。
肖二一鞭子抽在崔三的腿上,呲牙道:“這厮膽子不小,與他住在一個同棚子的人過來投舉,說他昨夜一夜未回棚子。不回棚子,那不就是偷偷跑出村子了嘛。”
無赦不得出,這是罪奴村的死規矩,犯之,則死。
羅雲英看着他們把崔三拖走,不由搖搖頭:“也不知道怎麽得罪了這幾條賴皮狗。啧啧,還說保不齊沾沾妹妹的光,他這個當哥哥的,日子能好過些呢。”
再一轉眼,竟是鬧得動靜大了。
屠生也被驚動起來。
秦巧站在人群最後,聽崔八娘哭着喊着求情。
她哭得真叫一個梨花帶雨,屠生一夜舒暢,心裏怪喜歡她的,不由起了憐惜。正要松口放人,那肖二瞧着不對,忙湊上前在他耳邊嘀咕一通。
聽完肖二所言,屠生臉上陰雲密布,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裏閃着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頭被激怒的獅子。
再聽崔八娘哼哼唧唧,猛地卡住她脖子,硬生生将人提得虛空,質問道:“說!是不是你們告的密?”
被人壓在地上的崔三騰得要往直了站,因着反抗脖頸青筋暴起,幾個雜役沒料到他還有氣力反抗,險些被掙脫。待得反應過來,四五個呼得圍了上去,往他頭上、背上狠踹。
人群靜谧,只有雜役們暴打的動靜,夾雜其中的是崔八娘微弱到幾不可聞的掙紮和求救。
“跟我無關...跟我無關...哥哥還在家裏等我...”
秦巧反複念叨着這幾句,偏開頭不去看。
可身邊有個人,好低的一句‘活不成喽’不知怎麽突然在她腦海巨響。
她也不知怎的,突然扯嗓子嚎了一句。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最前面。
崔八娘蜷在泥地上正捂着脖子,咳得驚天動地。另一側的崔三不知死了活的。
屠生對她敢站出來還有些難以置信,反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秦巧臉上還存着猶豫,她不知道,在旁人眼中,自己早已抖得不成樣子了。
縱是如此,還是仰着脖子說了句:“我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