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想到明日便要辭了這地方活計,秦巧心中微妙地生出留戀。
倒不是有多喜歡,乍然斷了,總歸有些不适應。
竈上粥米差不離,她估摸下時辰,頭一回主動同羅雲英搭話。
“牛管事的傷好些了嗎?”
羅雲英扶了扶發上的翠綠頭簪子,“好什麽好,二十板子,怎麽也得歇個七八日。”
虧得這一頓板子,若不然也沒她在屠生跟前說話的份。
秦巧早就發現她的新首飾,想了想稱贊道:“素日不見您裝點,今兒倒是稀罕。這簪子顏色好,村子裏旁人若戴,總沒有您戴上好看。”
“是嘛...”羅雲英被恭維到了心坎,樂不可支,“我吶,也是沾人家的光。好賴一張嘴費力哄,姓屠的可不得賞點好東西給我。”
秦巧接道:“您這是說合成什麽大事了?”
“還能是什麽?不就是崔家那個嘛......小蹄子熬不住苦頭,我同她吊了幾回,可不就上鈎了!”
一得意,羅雲英懶得遮掩,反正今晚上崔八娘就要伺候屠生了,有什麽好藏着掖着的。
秦巧:“她...她自己願意的?”
這話說的。
羅雲英冷哼下,“自然是她心甘情願!有道是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兩八腿的事兒,她茲要是給了,那就是這村裏的人上人。”
“她哥哥...”秦巧頓了下,“之前不是說她哥哥死命護着嘛,怎麽這回沒鬧騰?”
Advertisement
提及這啞巴崔三,羅雲英便有些索然。
“這不是還沒成嘛。那小蹄子拿捏不開,又當妓子又拉不下臉面同她哥哥說實話,且瞞着呢。”
原是崔三還被蒙在鼓裏。
早心底裏告誡自己要袖手,奈何人心是肉長的,她聽過之後,生出更濃的愁苦。
到放飯時候,一時瞧着默默跟在妹妹身後、守護滿滿的崔三郎可憐,一時又為崔八娘的抉擇痛心。
可這複雜思緒翻湧,臨到給崔八粥食,一看清對方眼中神情,頓時像被一桶冰水從頭淋到腳。
粥是清湯水,米裏碎石參。
滋味自然不好。
崔八娘蹙緊眉頭,不耐地挪近腳步,一貫被她珍惜的粥碗很随意地撇在案上。
她的眼神越過大竈,直直落在幾步之後、尚在淘米的羅雲英身上...還有小竈案上堆得殷足的肉食。
秦巧的手幾不可見地顫了顫。
嘩嘩聲後,她眨眨眼睛,道一聲:“下一個。”
在這一刻,她所有的憐憫同情都消失得幹淨。
因為用不着。
就像她千裏歸家,旁人如何嘆惋,秦巧并不在乎。那是她的抉擇。
崔八身在地獄,左右無路,所有外人看來不堪的決定,都是她的求生。
一個人想活着,想活得稍微好些,不是錯。
崔三上前一步,凝視着秦家女郎的臉龐。
方才,總覺得她看妹妹的眼神有些古怪。
端着飯碗在角落坐定,崔三眼神卻還是落在竈棚處。
至于妹妹一股腦的抱怨嫌棄,他早就習慣了,只不過又要上工,他發現八娘碗中還剩不少,目露不贊同,端起又送到崔八娘嘴邊。
本就分糧不多,再不吃,可要餓壞了。
他堅持,崔八娘躲避不去,心底煩躁就要一股腦喊叫出來,可一擡眼瞧着三兄臉上虬結的傷疤,頓時不再動。
幾番呼氣,伸手接過碗。
扒拉着碗底,莫名眼眶紅了,她怕被看出不對勁,努力埋頭吸溜着。
一吃完,拽了袖子撸撸鼻子,露出笑臉給他看。
崔三憐愛地摸摸她發頂。
在家中時,八娘是一衆姐妹中最小的,加之父親寵愛,養得性子格外嬌蠻。
曾記得某一歲暮夏,悶熱難解。為着讨八娘一個笑臉,父親令人新置後花園,辟出好大個蓮池湖塘,接天映日滿眼盡翠,地底鑿通引來活水,一時風盛涼宜。
回想想,奢靡成常,抄家落魄也是罪有應得。
再比不得家中珍馐滿桌,如今果腹都難,實在是委屈她了。
崔三比劃一番,努力寬慰着妹妹。
崔八娘看懂他手勢,不由失笑:“你能有什麽好法子?指望秦女娘偷摸着能喂飽肚子,還不如等着天上掉餡餅呢。”
崔三郎只表示自己有法子,旁的也比劃不清楚。
崔八卻未放在心上,同哥哥一并出村,正巧遇上要給蓮蓉送吃喝的羅雲英。崔八娘瞟了好幾眼木盤上的菜式,先前湧起的退縮重換成希望。
好吃好喝被伺候,舍一身皮肉,沒什麽大不了的!
**
天一擦黑,羅雲英吩咐趕快燒水。
秦巧埋頭往竈膛裏添柴,悶不吭聲,聽着裏邊哔啵炸響,一等水開,只想快快下工回家。
一側的木桶是空的,羅雲英在裏面撒了一袋子藥粉。
想想,小跑出去,再回來的時候,手裏攥着個紙包,拆開一股腦倒進木桶。
一股刺鼻的香味頓時充盈在四周,秦巧不适地往偏地躲開。
“這是什麽東西?”
羅雲英:“驅蟲的,還有香粉。你不知道,姓屠的腋窩臭得跟篾蟲似的,女人家香一些,能讨他歡心。”
秦巧沉默,看她興致勃勃地舀了熱水沖泡,沒一會兒哼着調子提桶走了。
屠生牛娘子等人自然不住草棚子。
罪奴村往最裏邊,靠着山腳處蓋了一排十來個四面牆的房舍,秦巧一連送了五回熱水,才将好把大浴桶倒滿大半。
羅雲英已經是去喊人了。
秦巧打量一番這處,視線落在浴桶旁邊的木桌上。
一個四方方的托盤,裏邊是羅雲英做好的吃食,有炖雞有蒸蛋有鮮湯水,一碗白晶晶的米飯盛成小山尖狀。
靠邊是衣衫。昏黃燈影随風搖擺,衣衫上大紅色的海棠花越發鮮豔好看。
秦巧匆匆收回視線,轉身離去。
再慢些,怕是要跟崔八娘打照面了。
還未到竈屋,就見裏邊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動。
秦巧認出那是崔三,剛挑好一扁擔水,正往水缸裏傾倒呢。
許是聽了她的腳步聲,回頭看來,髒污醜陋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羞郝的笑容。
兩桶水倒了,崔三伸手擦擦頭上的汗珠,這才轉身。
今日本不輪到他挑水,若不是有事,也不會搶了同棚人的活計。
他腼腆笑笑,見秦巧看過來,急忙将藏好的東西遞過去。
秦巧伸手接過。
只比她手掌長稍微的一件...木造?
長四方的一側摸着擱楞,翻過來一看,竟是雕成的一只前蹄揚起的馬兒,還是木頭的本色,微黃些,卻能看出馬蹄飛揚時分鬃時的烈性。
朝上的有兩個拗口,一四方,另一個略微長些有一開了壕的圓輪。
秦巧擡眼看他:“這是墨鬥吧,是你做的嗎?”
她竟然識的!
崔三郎有些驚奇,手指比劃着,秦巧便順勢遞過去,看他無聲卻飛快地展示着這東西要怎麽用。
墨鬥乃是工坊工匠最離不得手的造具。
木尺雖短,卻能衡量千萬丈。做精細的手工具活,尺寸拿捏不對,全然白費。
秦巧只在織坊織機出錯時候,見一個司修的工匠曾用過這造具。
他比劃得很簡練,時不時還要頓一下,眼神看她确認是不是真的能讀懂,很快秦巧便會使喚這東西。
可她困惑:“你給我這個,要做什麽?”
崔三再次腼腆起來。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劃了一個小圓,又做出一個吃東西的動作。
“你是說讓我賣了換錢...”秦巧想想,“然後換成吃的給你們?”
崔三郎又是一怔,為她讀懂自己這般快有些驚喜。
不過喜沒多久,急忙又擺手,兩手分開,一半推給自己,另一掌很殷切地推給秦巧。
這是要分她一半的意思。
秦巧看着他閃着希冀的眼眸,下意識躲閃開,“明日之後,我就不來這裏上工了。”
所以...往後也不會再與這裏的人打什麽交道。
崔三郎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眼裏的光噗得就滅了。
下一瞬,他又忙擺擺手,表示沒關系。本就是他貿然之舉,只不過先前期望過盛,能成是好事,不成,也沒什麽損失。
心裏又有些慶幸,幸虧沒有跟妹妹說,若不然白叫她生盼。
于是一伸手,要去接秦巧遞來的墨鬥。
秦巧也不知怎麽的,眼神在這時候靈光起來。
他來前定是細細清理過,手掌很幹淨,指甲長了,裏邊卻沒堵一點黑泥。目光所見,是他手上斑斑點點新舊不一的傷疤,最顯眼是食指上突兀的一個肉口,像是被什麽狠狠地剜了下。
墨鬥制起來簡單,但落到他身上,便有潑天的艱難。
要上工,還吃不飽,也就夜裏避開人眼,才能打磨打磨。
可他哪裏來的工具呢?沒有鋸子沒有小釘鏟,秦巧實在想象不到他要費多少心力才能做好這一個小小的墨鬥。
一個墨鬥又能值當多少銅板?夠買一斤米嗎?
又跟我有什麽關系呢?
她的手松了,墨鬥從她手中被抽走一大半。
眼睜睜看着最後一小角就要脫手,她腦子裏空空的,忽得喊一聲‘等等’。
“等等...等等...”她重又捏住墨鬥,算是魯莽地搶了過來,“我明日才辭,今日回去幫你問問。若是能賣的話,就幫你。”
崔三郎自然高興。
雖只有這一回,心裏寬松,于是比劃道:謝謝。
他笑得很真切,露出一排牙齒,秦巧才發覺他竟有兩個虎齒,不很明顯,帶些憨憨的傻氣。
他這般期盼着,秦巧竟也想着村裏的木工能瞧得上他的墨鬥。
若是沒人瞧上,大不了自己掏錢罷,反正也就一回。
再回憶起方才去處,情緒一窒,半晌後還是說了實情:“八娘...你妹妹...你知曉....她已經應承了屠生,今晚就要...一塊了。”
她說出什麽詞語來定義屠生和崔八娘。
不算娶不是納,住一塊都不算,頂到天,就是一起過夜。
崔三像是聽不懂她,迷茫地往後退了一步。
可秦女娘神情不是作假,崔三眼神大變,猛地轉身往自己住的草棚子奔去。
夜色彌漫得這般快。
秦巧踏出竈棚的時候,将懷裏的墨鬥抱得死緊。
卻未料到,在她身後,有一道瘦小的身影一直目送她消失,目露仇恨,最終去了已死的王程虎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