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碗底一湯口的白脂豬油、半塊黑豆醬、少許嫩綠蔥花、幾片燙軟的菜葉子,煮得滑溜的細米粉條子卧上兩大筷子,最後一勺滾燙湯水。
沒一會兒,點大的竈屋浮滿了香氣。
一碗熱乎乎的米粉下肚,秦巧整個人沁出一身細汗,她起身擰幹帕子,探手擦去後頸上的汗珠子,“嫂子,後日我便同牛娘子說辭的事情。”
阮氏唔了下,“等她許了工錢再提,省得不給你結算工錢。”
工錢不多,卻也是秦巧日日勞力應得的。
她應下,探頭看一眼天色:“昨日雨水大,南屋的頂子漏了一夜,等夜上的時候我再編攏些厚草徑。嫂子,北屋要修修頂嗎?”
自公爹去了,一家人有意空着那處,住的地方自然沒有變動。
阮氏回憶道:“上回修葺屋頂,得算到前年了呢。先補你的南屋,北屋子等空出時候來再說吧。”
這套院子漏眼處多着呢,日子長遠,一點點修補就是。
阮氏放下手邊的活計,送秦巧出門,到門口了,一手遞出去蓑衣看着她披裹好,再将一個水囊子遞過去,“山路上冷,裏頭倒了熱水,你記得喝。”
秦巧點點頭,瞧她這當娘的做派,面上露出點笑意,“嫂子今日要做什麽?”
阮氏:“去弄兩只雞子回來,年前養養,新旦時候也湊個好肉食。”
她一說新旦,秦巧倒是有些恍然。
一眨眼,就要年末了。
回到滿井村竟這般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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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那我先走...”
話音未落,打左側傳來一聲響亮的咯吱聲,二人同時扭頭看去。
便見林家嬸子在前,嘴裏一疊聲囑咐‘在外照看好自己的’‘空了多回家看看’‘娘說的那家姑娘,你上心些’等...
在她身後是幾日前匆匆一照面的林家二全。
林二全一聲聲應和着他娘的話,只不過‘嗯’‘好的’‘知道了’,怎麽聽都像是随口敷衍。
秦巧不好一直聽下去,先開口打招呼:“林嬸子,起早吶。”
林娘子這才曉得還有旁人在。
她倒是客氣,面上客客氣氣的,同秦巧客套幾句,與阮氏卻連個照眼都不願意。
阮氏不介意。
近鄰就是這點不好,家中有個大小事兒,隔着一道不甚寬厚的牆垣,彼此都知道的七七八八。
諸如她知道林家昨日吃了一頓魚羊鮮,林家必然也知道自己家吃的是白米粥。
“路上當心些,別滑了。”
阮氏最後叮囑一句,目送秦巧拐上村裏的大道。
一前一後兩道背影,越走越遠。
阮氏望着望着,心裏就起漣漪:這兩個都勤快快的,怎麽看都般配得很!
“般配什麽!你家這破落戶,休想攀扯我家二全!”
身側猛地來了一聲呵斥,阮氏這才發覺原是自己不知覺呢喃出了心中所想!
林娘子惡狠狠地剜着阮氏,一想到她往日不幹不淨地偷人,竟還敢在草市上攀了二全,氣得拳頭攥緊就要上去捶人!
索性門內林家漢子聽着動靜不對勁,急忙探出步來将人拽住。
阮氏面上浮出不自然的神情,本就心虛理虧,哪裏敢大早上同她争辯,“玩笑話...玩笑話罷了!”
說了,再不敢留,唰得閃回院子。
門合上,耳朵還貼在門板上聽着外頭。
林家漢子的勸解聲、林家娘子不依不饒地咒罵...
好半晌終于傳來關門的動靜,外邊也沒引來什麽圍觀,阮氏終于長舒一口氣。
家裏平平順順的,她一心只想過自己日子,可不想給秦巧再招來什麽麻煩。
卻又心不甘,癟了癟嘴:“就是挺般配的嘛...”
**
出村的大路就一條,本身就是同一個向,走着走着,林二全的目光不由轉向了前面人的背影。
她和南地多數女子不一樣,生得略微高些,看下身形,有一雙直溜溜的長腿,走路時候腰杆挺得板正,步幅利落幹脆,沒聽見厚重的喘氣聲,大約并不費力。
蓑衣并不合身,走動之間總有唰唰響動,是鄉野小路上唯一的響聲。
林二全注意到她背後蓑衣上明顯翹起的茅草根,猶豫了下,開口道:“做蓑衣,得先将底子紮牢靠些。”
秦巧頓住,回頭看他一眼,順着他手勢的方向微收下颌,看向自己的後背。
蓑衣大,她穿上咯吱窩處并不舒暢,有點紮,每一回穿上,秦巧都覺得自己很像插在莊稼地裏吓唬鳥雀的稻草人。
其實,她什麽都看不到,也不懂林二全說的何意。
但她素來會裝,懂一般點點頭,道句多謝,繼續埋頭趕路。
林二全收回手臂,察覺出她的冷淡,有些不自在。
他是好意呀...
于是本不該再開口,兩相無事就罷,卻偏偏不甘心,林二全小趕了幾步,再次開口:“你這件蓑衣沒有鎖好邊,肩不成肩,脖頸這處不停地磨,若是雨勢再大些,有還不如沒有。”
說着,林二全提溜下自己的手袖,給秦巧展示,“還有,蓑衣不能只用茅草裹,這樣的蓑衣不隔雨。你得用棕榈皮,就像我這樣式。對了,棕榈皮,你識得嘛?”
不認識!
秦巧避開他往自己鼻子跟前怼的胳膊,搖了搖頭,看他還欲開口,疑惑道:“你這是在炫耀嗎?”
啊???
林二全一愣,“并無炫耀......”
秦巧:“那就是要送我一件蓑衣?”
林二全:怎麽就要送了呢?
“莫要誤會,我是瞧着你的蓑衣不好...”
“可我家沒有現成的蓑衣,也無人會制,這一件是現下唯一能用的。我曉得這蓑衣不頂事,但已是我能用上最好的了。”
秦巧看他有些尴尬,不由笑笑:“我領你的好意。可眼下我得趕路,往後空了,再制時,還望你莫嫌棄我請教。”
林二全忙擺手:“不嫌棄,不嫌棄的。”
“你我兩家是近鄰,有什麽能幫襯的,我自然不推辭...不會推辭的。”
秦巧便同他點點頭,以作告別。
村裏已有早起的人在走動,方才林二全開口,就有打量的目光偷摸投來,秦巧不想在村子裏惹出什麽閑話,傳到林家嬸子耳朵裏只怕也不是什麽好事。
至于後續請教蓑衣,有胡老就夠了。
這一番事情,很快被她抛之腦後,專心往罪奴村的方向趕去。
只有留在原地的林二全心裏咕咚咕咚,腦海中總是閃出秦巧笑眯眯的面容,雖然是客套笑,但一抿嘴,臉上有兩個酒窩窩呢!
走得好一截子,又驚奇道:她可生得真白!
**
生得白嘟嘟的秦巧一進到竈棚,外邊就淅淅索索地下起了毛毛雨。
她心裏慶幸自己跑了不少路,懸起蓑衣,先熟練地擦洗着竈臺。
小竈臺最講究,牛娘子愛挑刺,她直将縫隙裏的油啧都抹去才算了事。
小木盆裏泡過堿粉,她摻了些熱水,涮過抹布,正端着髒水去倒,就看羅雲英一臉喜氣地進來。
又為什麽事情高興?
昨日不還唉聲嘆氣,說牛娘子挨板子後,越發難伺候呢。
心裏好奇,嘴上她不主動問,只同羅雲英吶個晨安。
羅雲英哼哼幾下,甩了大竈上的米袋子,湊在小竈上忙活。
秦巧再進來,就瞧見她正忙着在做朝食。
也不是什麽稀罕吃的,尋常的粥米,只不過滾過不少生魚肉、鮮貝之類的。
一數,竟有五大碗。
屠管事、牛娘子、兩個從了屠管事的女子,怎麽還多了一碗?
察覺到秦巧的目光,羅雲英眼珠子一轉,頗為嘆惋地搖搖頭:“說你命賤,你還不服氣!瞧瞧這好物,都是給主子們吃的。兩眼一睜,天亮了,好吃好喝的伺候到嘴邊,這日子賽得過神仙!”
“莫不是姐姐我不提點你,實在是你運道不行,沾不了這福氣。床瓤子一個空塞一個腚,你不稀罕,自有人巴巴往上湊!”
秦巧好容易聽明白她這番譏諷話,耐不住往前一步:“你..您是說,屠大管事又納人了?”其實她本來是想問,又有哪個女子終于屈服了?
羅雲英:“納什麽納?你當是正經人家的妾室呢?不過是屠生打空來這處時,用來解悶的玩意罷了。”
至于是誰,她卻不提。
只留秦巧好奇得撓心撓肺。
無它,盤算來回,阖村還有幾個遭屠生惦記卻未得手的妙齡女子?
若真是崔八被強,那做兄長的崔三郎自然不會束手,莫不是昨夜鬧過,被雜役們亂棍攮死了?
懷了一腔擔憂,好容易到放飯的時辰,人伍之中終于出現崔家兄妹的身影,她才安心。
不過一瞬,又有些困惑——若不是崔八,還有旁人?
既是旁的不相幹,秦巧自然不做理會。
今日有羅雲英盯着,再如昨日一般的小手腳便不能了,她按照慣例給所有人放過粥食,這一日天際擦黑,準點下工回家。
再過兩日,兩日之後,她便和這個地方再沒有來往了。
想及此,也無什麽好記挂的。
歸家之後,見竈房空處果然有一草籠子,裏邊窩着兩團團小小的黃絨絨,便知這是阮氏今日去捉回來的。
哥哥秦豐收不願意挪動,蹲在籠子跟前,傻笑着跟妹妹念叨:“妹妹,妹妹,小雞子可乖了。花花說等它們長大,就能在院子裏跟我一起玩喽。”
早前的那尾大黑魚終于淡出他視線,阮氏手起刀落,去魚鱗刨內髒,正一點點挑去細刺,預備剁肉泥滾成魚圓子吃。
長親辭世,子女輩是要茹素半載的。
奈何家中沒什麽上心,不過忌諱落人口舌,便不做傳味的樣式。
剁剁剁的響聲中,阮氏話閑:“兩只雞子,竟要二十八個銅板呢。我尋了好幾家,這兩只算是頂康健的。別看這會兒耷拉眼,等睡夠叫喚起來,聲可不小呢。”
秦巧:“嫂子辛苦了。”
這有啥辛苦的。
阮氏抿嘴笑笑,指了指暗處竹架上的一處,“捉了雞子,我還要了一小包蠶點呢。”
秦巧起身去看。
竹架子是她閑時候撐起來的,一人高,分做三層,最上面的一層是個大敞口的籮。籮底鋪了一層淡色的碎步,分散着不少小黑團,最上面是已經切成絲狀的桑葉。
湊得近,撲鼻而來獨屬于桑葉的青草味道。
以前在工坊的時候,她上織機,做的是生絲成布的活計。
且大同府不同于福州,桑樹難生,不好養活蠶種,織坊中多用從鳳陽種好的棉花團子。
要論織坊何處負盛名?非江淮莫屬!且江淮的生絲價貴,運到大同府,做成雲絮般的冬被,一床便能賣出五兩銀子的高價呢!
“我還是頭一回見蠶種呢。”
秦巧忍不住好奇,“這樣鋪上桑葉子,就能生出蠶絲來?”
阮氏便笑着解釋:“哪裏就生蠶絲了。”
于是從生蠶蟲、喂飼、成繭、泡發拉扯等大致說了說,“去歲縣裏讓咱們村改稻種桑,今歲又說糧食不夠,重改種稻,但是留了不少桑樹。
這一小包生出白蠶蟲後且能吃着呢,喂上些日子,看看數目。多了便做兩床新被,少了,一人一身暖和上衣也行。”
秦巧聽她盤算,再憶起早前家中亂糟糟,心下感慨:若是當初爹沒有貪吸什麽神仙膏,有娘和阮氏在,秦家的日子絕不會淪落到眼下這光景。
她有她的感慨,阮氏也有她的心頭事。
盤算着家中銀錢,吃喝用度,二娘一辭了活計,家中再無進項,再節省也是坐吃山空。
度一個緊緊巴巴的新旦,一開春,她和二娘得快快去縣裏尋摸個差事做呢。
不過還遠,眼下盼頭還足得很。
她又想起回村時候聽到的閑言碎語,喊了秦巧過來坐好,“我聽村裏人說,今早上你和林二全在路上有說有笑的。是不是瞧上他了?”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秦巧無奈地嘆氣:“什麽有說有笑,就是路上搭了幾句話。這話怎麽傳的,要是讓林嬸子聽見,又要沖咱們牆頭陰陽怪氣了。”
阮氏聽她有些惱火,忙回補:“這節令地上沒活,村裏人閑着可不就好長舌頭。沒有便沒有,且不理會,放心吧,過幾日保準沒人再提。”
不過,沒有林二全,也能有旁的事情不是。
阮氏打量下小姑子的神色,見她還算好臉,不死心道:“不沾他林二全,那還有旁的人呢。”
見小姑子眉頭一鎖,阮氏急忙忙描補:“嫂子不是催你,是咱們家這境地,雖有你哥哥頂頭戶,可他這副孩子樣,添丁進口怕是難呢。”
“眼下還好,再久一些,沒個後嗣,村子裏的人一抱團欺負咱秦家無後,如何是好呢?”
阮氏曉得小姑子能幹,但再能幹,只要不是個男丁,人家就是瞧不起你!
“嫂子打心底裏還舍不得你出門子呢,有你一雙手在,家裏多多少少有些進項,我在家守着你哥哥時心裏也不泛難。”
“但這不是長久打算。你成個親,咱秦家就有了新的姻屬,不說背靠大樹乘涼,至少連着骨頭,旁人想欺負秦家也得估量估量你婆家的勢頭。”
秦巧明白阮氏的話意,正因為明白,心裏才萦繞着一股不耐。
她就只想回家,守着哥哥過日子,成親什麽的,光是想想,都覺得惱火!
一撓頭,又是滿手的油,想起自己已有十來日不曾浣發,更燥了,“我不想成親。實在不行,我就去祠堂自梳,做個石女,這下村裏人沒得說了吧。”
至于後嗣,“不行就買一個。再不然,去撿一個旁人不要的,反正認成秦家姓不就行了?”
阮氏大驚失色,一着急,握拳頭捶了秦巧肩頭好幾下,猶自不解氣:“你滿嘴沁什麽胡話!年歲輕輕的,腦子裏生了些什麽遭雷劈的念頭!快快吐三下,告佛祖一聲罪過”
“杵着做甚!還不快些!”
秦巧只好照做,頭一回見她惱,還想嘟囔不服,卻被一個瞪眼,只好按捺。
阮氏嗚呼嘆氣,再握刀剁肉,頗有幾分咬牙切齒:“什麽石女、買孩子?你袋子裏有幾個銅板能買得起人家一個男娃!再說了,那旁人血親,養的熟嗎?”
“與其買孩子,還不如買個郎子入贅進門,到那時,生幾個還不是你自己做主?”
...就是...招贅難不成就不是什麽大不敬的話??
秦巧嘀咕。
“招贅怎麽就大不敬?”卻不想阮氏耳風靈得很,“就說咱們滿井村,入贅的郎子就有七八個呢。”
她念了幾戶人家,秦巧尚對得上門戶,新奇道:“怎麽這些人願意入贅呢?我看女方家底子,也不是很殷實吧,沒人笑話嗎?”
要知道在大同府,如是有男丁入贅,且得讓街坊嘲笑,更有甚者敢指着男人鼻子罵一句‘數典忘祖’呢!
阮氏不在意地聳聳肩膀:“入贅本就不是稀罕事兒,在咱們青口鎮,有的是家院只有一個女郎的獨戶,若不招贅,就得絕戶。
更多的是家裏男娃一排串串的,這樣的人家娶不起媳婦,自然舍得兒子給女方家。既能得了銀錢,家裏傳宗的也沒有斷,是個兩全的好事情呢。”
水開了,阮氏填一把幹柴進竈膛,秦巧便順勢往鍋裏掬丸子,“便是常事,也肯定有笑話的。”
阮氏哼了下:“笑話就笑話,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又不礙着什麽。”
“而且呀,你還不曉得。聘女子做妻,有三六九等的聘禮之分。迎男子做贅婿也分高低。好些的,就聘良家出身,在丈人家也不受磕打,如常過日子就行。”
“舍不得大錢的,就去聘賤籍。”
秦巧:“賤籍?”
阮氏:“就尋常勾欄裏上了歲數的樂工呀琴男...哦還有罪奴村,有些流放的男子少胳膊瘸腿,不能下地做苦力,幹放着耗損糧食,也會被人買走。”
瞧出秦巧一臉的震驚,阮氏只好說得明白些:“本就是招贅進門,女方家意在生個血脈,管他胳膊腿兒的健全不,能叫人懷孩子就是!”
秦巧:......
是有些生猛的!有這麽個後路,怪不得她說自梳什麽的,阮氏生那麽大氣性~
“不過,甚少有人家會從罪奴村買男人,誰知道這人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萬一迎個瘟神回去呢?”
阮氏:“但女子就不一樣了,大多數都是受牽連才淪落到那兒。十裏八鄉娶不上女人的老鳏夫,偏愛去那一處。”
秦巧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阮氏的言下之意。
罪奴村的女子算是賤籍中的底層,最好賣,賣不了,就被迫操持起皮肉生意。
不由想到崔八娘,她垂下視線,過半晌問道:“買一個罪奴村的女子,一般行價是多少?”
阮氏搖搖頭:“這就不曉得了。左不過一半吊錢吧,都是些上了歲數,榨不下東西的老婦人,也不好多要價。”
秦巧心沉到了最底下。
崔八正是花一般的年歲,生得頭臉平整,再加上屠生惦記,一半吊錢怕是不夠。
更何況,她也沒有一半吊錢。
不由苦笑一下:真是自己都泡在泥潭裏,還想當什麽救命菩薩呢。
正阮氏端了碗筷來,于是搖搖頭,甩去腦子裏沒用的念頭,一心坐好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