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秦巧還是依照往日上工的時辰,到了罪奴村。
不早不晚,将将好是縣裏吏官離去、罪奴村一衆挨了板子後,最松懈的關頭。
她進村的時候,已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去了竈上一打聽,羅雲英一五一十地同她講述。
聽得那些賊人竟是被當即就地問斬,秦巧終于松了口氣。
至于那屠生、牛氏等人承受多少板子,她便沒放在心上。
村裏的人大多在做苦力,顯得竈棚一處十分靜谧,故而羅雲英哼小調子的聲兒都格外明顯。
秦巧折斷幾根幹樹枝塞進竈膛,火石欻欻引起白煙,不一會兒大眼竈上就生火煮粥。
水開還得一陣,她便尋了小斧頭劈起木頭。
細溜溜的,放在大竈上經不住用,卻是小竈、熱爐子裏将好使喚。
羅雲英接過她遞來的籃子,瞄眼這悶葫蘆,想起先前牛氏的吩咐,輕咳一聲,面上挂了笑容:“巧娘妹妹,算一算,你來上工也有兩月了吧?可幹得順心?”
秦巧心說:是兩旬月,餘六天。
她打算再做四天就同牛娘子請辭,左右滿井村的禍事已經了了,再呆在這地方怕是不安生。
秦巧:“有牛娘子仁慈,還有羅姐姐您體貼,我做得順心。”
體貼不體貼,羅雲英心裏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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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讪笑笑,“你呀,人老實,做事牢靠,眼裏也有活。時日久了,你可別說,我這心裏還怪喜歡你的。”
秦巧笑笑。
羅雲英:“說白了,這村裏的日子就是一攤死水,論稀罕事兒,也就押解新罪的時候有個波瀾。”
屠生不去,牛娘子疼得下不了地,羅雲英的小竈忙得飛旋,她手裏不停地摘一把水芹菜,拐彎抹角地打聽:“就是說,你若是有個稀罕話,也好說給我解解悶呢。”
秦巧乖乖點頭。
羅雲英:“對了,你家嫂子可曾給你忙活相看的事兒?”
秦巧心裏警惕,不知她是真想解悶,還是另有盤算。
一思索,點點頭:“我嫂子是個好的,說我年歲往後越大,不好說親,早前一月就托付媒人打聽過,約莫這幾天就要有信兒了。”
她心裏一盤算,有這托詞也好拒了眼下這份差事。
羅雲英一聽這話,頓時心呼不妙,急急追問:“是打聽着呢、還是已經說定了人家?你家長親不是才過世,怎麽這般快就定親?你嫂子也真是,難不成是嫌棄小姑子在家扛霸一張幹床,何至于如此着急?...”
她一番追着問,秦巧只做淡笑,适時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眼神。
這一看,羅雲英頓時以為秦巧的親事已成,只不過不好說家中嫂子的壞話,故而吞吞吐吐的。
她懊惱地嘆口氣,做起魚蝦雞鴨,連偷一口吃都懶得了。
很快便是日中,羅雲英心裏挂着要回牛娘子的話,實在拖拉不得,只好端起盤子往牛氏的屋舍去。
跨出竈棚,鑼鼓一咚咚,罪奴們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鬧饑荒似得齊齊往竈上擁。
羅雲英嘴裏咒罵不休,躲閃着上了小徑,猶自不解氣,回頭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再轉身,方邁出兩步,像是想起什麽,猛地眼前一亮,重又折返。
這一看,可不就是崔家兄妹嘛。
哎呦呦,瞧着當哥哥的走這幾步還要人扶着,莫不是攤上了什麽災病?
莫說一場病半條命,啧啧啧,這人高馬大的哥哥一倒,崔家小娘子也跟着遭罪呢。
罪奴上工有多累,羅雲英也是有體會的。
熬過了千裏刑徙,便以為自此解脫,可平安度日?
錯了,更難的是在罪奴村日日熬神的筋骨折磨。
累死累活大晌午,正是竈上給吃給喝續命呢。
看那崔八娘急得快哭了,怕是餓得要死喽。
“人呀,最怕的就是死又不敢死,活又活不成呢。”
羅雲英想好對策,再進牛娘子的屋舍,便有了底氣。
***
這一日的領粥人伍确實少了七八個。
早先她放粥,羅雲英立在一側盯着,有提防的意思。
今日大約是要顧着挨了板子的管事人,一時盯守的雜役才一個,連羅雲英也懶得在側,此時竈上一應都是秦巧在照理。
如此也好。
她放一碗粥食,畫一個名冊□□子,一遭下來,那些被懲殺的人是誰,心裏也有數。
唯一有些驚奇,為首的王程虎伏法,倒是羅二和孫老三還好端端留着。
再一擡眼,看到人伍最後的崔氏兄妹,不由皺了眉頭。
無他,這兩個哆哆嗦嗦地矗在霧蕩蕩的空地上,形容實在可憐。
走得近些,她打量幾眼,看崔三郎整個縮成一團,一向有神的大眼睛迷蒙地耷拉着,偶爾吸溜鼻子,捂嘴悶悶咳嗽幾下。
大約是着染了風寒。
秦巧抿抿嘴,扭頭往身後的小竈瞟去一眼。
羅雲英今日做飯心不在焉,送飯食前,粗心得連小竈的鍋蓋都撇在旁側。
小竈上正溫炖着兩尾鲫魚,湯水濃白,咕咚咕咚得直滾小泡。
想起昨夜事成,秦巧不由心底發軟。
怎麽說,崔三也是有功的。
幾番猶豫,再瞄一眼棚檐邊際正團攢的大片烏雲,心知下晌這些人勢必要冒雨做勞力。
這樣的苦天,人不病都遭罪,更何況本就寒疾在身。
打定主意,秦巧面上穩着,一等秦家兄妹到了跟前,像是憶起什麽,猛得回頭驚呼一聲,“羅娘子,你這竈可是忘了蓋上,可別走了味道喲!”
說罷,一拍額頭,“這記性,羅娘子方去給牛管事送飯食了呢。”
秦巧沖着站在附近的雜役招招手,“勞您走一趟,同羅娘子報個信兒,讓她莫忘了竈上的湯水,那可是屠大管事要喝的!”
屠大管事的湯水,自然是不好耽擱的。
雜役瞧着她急忙忙照看小竈,索性只剩兩個人尚未領粥,也亂不成什麽,于是小跑離去。
崔八娘早就餓得狼掏空胃一般,終于排到跟前,這秦女娘又去忙別的,急得險些自己上手去舀粥。
好容易等着人過來了,苦兮兮地皺眉埋怨:“就不能先給我們分粥,再去管那勞什子嘛。”
秦巧擡眼瞥她一下,顧忌旁的罪奴還在,若不然一口稀的都不發給她。
想歸想,一伸勺子,還是将鍋底沉下來的稠米舀得滿滿。
輪到崔三郎,她将角落處的一個竹筒子推出去,添過米湯,這才道:“今日竈上空碗不多,你就用這個吃吧。”
崔三郎點點頭,眼底發昏,卻努力露出個笑臉。
角落裏的崔八娘早已狼吞虎咽,等到三兄一到,急忙扯了人背過身去,悄默聲道:“秦女娘在給我碗底卧了半張餅子呢!”
她說完,又看一眼哥哥的竹筒子,不由好奇:“三兄,你這裏可藏有別的?”
崔三沒攔着她伸筷子翻攪的動作,确定周遭沒人留意他們兄妹,這才放松下來。
崔八娘:“三兄,你這竹筒子深,米也不多,都是稀水。倒是聞着怪香呢。”
腸肚空了太久,甫一聞着點飯氣,頓時咕咕直響。
他先湊近,小口小口地抿了幾下。
熱騰騰的水汽撲了滿臉,一道熱線由舌口過喉嚨,滾過五髒六腑,整個人打個激靈像是重活了一遭,堵塞許久的鼻子也突然能進氣了。
再喝一大口,吞過了先時的餓意,嘴裏啧巴,終于品出些不一樣。
崔三低頭看了幾眼,再喝了幾口,拽了八娘讓她喝上些。
崔八娘咕咚一口,舍不得咽下去,抿在嘴裏,一小點一小點地咽,眼裏的喜悅越發濃重。
“這裏面,是不是有魚湯?好香吶!”
不止有魚湯,最下邊竟然還有一只表皮發紅的軟趴蝦。
雖然小的可憐,還沒有她大拇指長,在此時她的眼裏,已然是好了不得的美味!
一小節,自然落在了崔八娘的嘴裏。
什麽殼什麽去頭食用,根本不存在,她恨不得在嘴裏嚼上千百次,吮吸到一點味都沒了,才慢吞吞地咽下。
濃熱魚湯伴着米粥,同樣香得口舌生涎。
崔八惦記着再喝些魚粥,可瞧三兄病恹恹的臉色,只好強自忍耐,“三兄,我有碗底的面餅子,也能吃飽,剩下的還是你喝了吧,吃些熱乎的,去去寒,保不齊明日身上就能爽利。”
崔三淺笑一下,欣慰八娘懂事許多。
他也實在餓了,抱着竹筒,很快吃光淨。
竹筒子長深,魚湯滾燙輔以米粥下肚,很快身上暖和起來,還沁了點細汗。
吃飽身上漸有力氣,看時辰又到了下地的時候,眨眼間天色濃暗下來,天際一道紫光閃電剛劈落,轟隆陣響震得人心頭直顫抖。
一場瓢潑大雨近在眼前...
衆人正發愁要冒雨做苦力,卻見方才傳話的雜役從小徑走來,傳話:天氣苦寒,屠管事體恤罪奴們,後半晌用不着再去做活。
原本聚在一塊的衆人哄得散開,很快各歸各屋,躲懶避雨。
崔三郎走在最後,只等無人才進到竈棚,不管別的,先尋了斧頭默默去劈柴。
外人打眼一看,只當他是在竈棚做事。
秦巧洗刷幹淨鍋竈,又溫上一大桶水。
沉郁許久的雨水剎那鋪滿天地之間,棚檐上懸挂着一道道水簾,轟隆隆的聲響連綿不絕,不遠處可見的山勢很快消失在一片水霧內。
雨勢恰好遮掩住絮絮話語。
秦巧做着些不緊要的活計,“王程虎等人伏法了,還要謝你及時報信的恩情,若是日後有機會,我定會報答你...們兄妹。”
崔三動作一停,不敢回頭,輕輕晃動下腦袋。
心說:報答什麽?真要輪及恩情,也是他們兄妹先謝她當初不檢舉的恩。
秦巧:“還有,怎麽羅二和孫老三還好端端的呢?”
崔三郎将右手背在身後,只伸出兩個指節,來回交錯晃着,做出跑動的模仿。
秦巧眼底浮現一絲笑意,很快壓抑好,有些惋惜:“斬草不除根,難免留禍患。往後你在村裏走動,謹慎些,莫要他們知曉是你在通風報信。”
轟隆隆,又是一陣滾雷。
秦巧站起身,半倚着柱子,一副盯着地上人做活的模樣,又開口道:“往後再沒有旁的事情,你便不用常來尋我,免得落在有心人眼裏,咱們都落不着好。”
崔三心上悶悶的,明知她說得對,是為了彼此的安生,卻總有些不得勁。
細細盤量下來,悵然若失。
可明明,他什麽也不曾得到呢...
最終,乖乖地點點頭。
此後,再無二話。
一直到大雨漸歇,羅雲英小跑着回來,崔三才起身離去。
秦巧目送他走遠,莫名覺得這背影帶了些蕭索和落寞,可她不願意細究,平淡一笑,回羅雲英道:“下晌不上工,他們閑着也是閑着,看他還算老實,喊過來劈了些柴火。”
一個罪奴,有什麽好上心的。
羅雲英并未放在心上,揭起鍋蓋,瞧着裏邊還是整乎乎的魚,頓時眉開眼笑。
只不過,湯水怎麽這般少?難道是火候大了?
半張餅子是自己随身帶的幹糧,給了崔八娘也無妨。
秦巧留神,羅氏并沒什麽異樣,這才放心。
總覺得這一日過得漫長,好容易下工到家,只想倒頭悶睡。
阮氏如何肯放人?
她拽了小姑子往竈屋坐好,翻出一沉甸甸的布袋往桌上一墩,興奮地原地直打轉:“二娘,瞧着了沒,這可是足足二十斤的糧米!”
二十斤!
自打婆母過世後,阮氏手裏再沒有過這麽重的糧食!
她解開系扣的繩子,掬出一小捧湊在燭光下給秦巧看:“是純米!沒有半點稻麸,一顆顆圓溜溜的,是好天爺時候長成的足月米!”
秦巧:“哪裏來的米?”
阮氏:“天快黑的時候,鄭保長送來的,叮囑我莫張揚,說你知道內情,我只管收下便是。”
這老沉的米,可值當些銅錢呢。
阮氏抱了一小口石頭磨盤到桌前,竹耙子摟了些倒進曲溝,磨着米粉詢問緣故。
鄭保長倒是個明理的人。
心知她并不想讓村子裏知道自己曾參與捉賊的事兒,但沒藏了她的效用,二十斤純米,倒也能抵數。
“左右幫襯到了保長,嫂子莫多問。”
看她哼哧哼哧磨着粉,秦巧便問要做什麽。
阮氏笑眯眯地:“我瞧着你素日不習慣粥米,磨上些米粉,吊成米皮卷個菜也順口。要麽搓成米圓子、米條子,捏着當零嘴也行,伴上些黑醬也管飽。”
秦巧還沒這般吃過,覺得新奇。
這廂同她說着話,另一側的秦豐收捏着臂長的甜杆兒嚼着,燈燭之下溫馨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