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
第 25 章
這是崔三第二次走進王程虎的住所。
是住所,不是草棚子。
諸如他這般在罪奴村尚未站穩腳跟的人,并未有資格獨個兒住着一整個棚子。
但盤踞此地,早已成勢的王程虎,是絕對不會如他一般委屈自己。
便看眼下這住所。
雖外邊瞧去,依舊簡陋,甫一進到內裏,寬敞明亮,甚有內外間之分,居外的地當中立着四方桌,其上一明晃晃的油燈,映出坐着的幾人清晰面孔。
空氣中浮蕩着一股濃郁的酒肉香氣,俨然自己來前,內裏衆人吃得肚腹滾圓。
崔三大致一掃,尋了一處不起眼的位置窩着,臨蹲下的時候,孫老三回頭看他一眼,然後在為首的王程虎耳邊嘀咕了下,便轉身走過來。
崔三便又半躬起身子迎他,一起一動,眼角餘光瞟到內間一閃而過的瘦小身影,愣怔了下。
他未料到裏間竟還有個女子。
酒、肉、色,人所欲也,他只是有些驚訝,真如猜測那般,今夜又要偷偷出村行竊,如何敢這般不謹慎。
轉而又明白了:在他眼中,出村行竊乃是砍頭的罪過,可放在王程虎等人眼中,只怕是慣例,再有肖二等看守裏應外合,自然肆無忌憚。
“今夜出村,你不用跟着進村,就在外頭守着放風罷。”
孫老三交代完,又看崔三老實樣子,想起他護持的妹子,不由心下一動,湊近些,自認提點道:“照理你上次做事漏了點子,虎哥是不願再帶你的......”
他頓下,刻意吊着崔三的心,見他果然仰頭看過來,露出讨好的笑容,這才慢吞吞巧嘴:“旁的不說,單看你妹妹的情面,我也樂得拽你過過好日子。我在虎哥那兒,也算有些臉面,這回喊了你,你可得機靈些,莫辜負我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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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拍拍崔三的肩膀,又轉回桌子跟前。
背後的手攥緊好幾番,崔三壓下眼裏的怒氣,又鹌鹑樣蹲回原處。
心裏實盼着秦家娘子能懂他的意思,好歹擒拿了這夥爛人。
如此且待着,也不知過去多久,打外邊匆匆進來個報信的,王程虎一臉熱騰,亮亮地打了飽嗝,再一揮手,所有人聽他號令,齊齊往外。
崔三被孫老三帶着,心裏再焦灼,也是無奈。
恰逢月末,夜色濃重,真叫一個伸手不見五指。
山縫隙邊綴着一絲月影,憧憧人影借着遮掩,沿着山路,一徑往滿井村的方向去了。
卻不知他們一行消失不久,早有暗處埋伏的人潛上去。
崔三只覺有些古怪,走了半晌,總覺得背後有人跟着。
人五感相連,大約是口不能言,一竅斷了,剩餘的便稍長進,耳朵便靈光了些。
他留着神,幾番下來,确定不遠有人正尾随而來。
是誰?
難道是自己報信被人發覺了?...還是這一回出村,分了兩撥人?
耳邊還能聽到孫老三與同夥叽叽咕咕要搶哪家的銀財...
不知怎麽,竟是想起了今日留宿在村裏的那位吏官。
又拐過一處山道,遠遠眺,已能瞧得出滿井村的村形。
崔三故意腳下一崴,整個人頓時失了重心,剛下過雨的山道濕滑恰好方便他往坡下溜去,一時山石泥漬,咕咚作響。
孫老三整個人吓得往地上一趴,只等悄悄了,才撅着脖子往動靜處看。
看...看...他娘的,這黑老天,看個逑!
孫老三:“哪個瞎了眼的滾下去了,吱個聲!”
坡下無動靜。
沒一會兒,隊伍中有個人壓着音兒回道:“好像是崔三掉下去了,聽着沒動靜,別是撞昏了吧?”
這個沒命享富貴的!
虧的是個啞巴,要一嗓子嚎叫,可不得驚動這回的好事?
孫老三暗自慶幸,心裏實惦記着進村搶富戶,很快起身繼續跟上前邊的人:“管他死活,買賣最大,先進村!”
坡下的崔三僵板着不動,只等上頭孫老三一行過了。
果然,沒一會兒,由遠及近,又一行人匆匆攆着。
聽腳步聲,十來個人是有了。
第二波人并未停留,崔三趴了沒多久,一聽靜了,這才長舒一口氣。
卻也不敢久留,手腳慌忙地爬上坡,頭都不回,一路踉踉跄跄地往罪奴村趕。
崔八娘懸着心沒敢睡死,棚子外邊一有腳步聲,整個人唰得坐起,死死盯着棚門。
認出進來的是三兄後,這才摸着咚咚跳的胸口,仰躺回去。
棚不大,一共住了六個人。
除了崔氏兄妹,另兩個跟着王程虎做事不在,只剩兩個上了年歲的,早已睡得酣熟。
崔三聽了一會兒動靜,确認沒驚動誰,這才鋪開席子躺在妹妹身側。
身上的粗布短褐沾滿泥,他回來前在河裏浸洗過,此時沾了夜風黏膩在身上,雖有不适,可他想想,還是沒脫下,想着睡到天亮,人起熱烘了,保不齊幹得更快些。
這一躺下,精神松快不少,身上的酸痛頓時齊齊湧了上來。
他皺着眉頭忍耐,再難熬,過了今夜,便也能好過些。
身側妹妹平順的呼吸聲傳來,崔三便覺得,受再多苦痛,也值得了。
天色将明,叫起的鑼铛響遍整個村子。
鑼的第一聲響,崔三郎就被驚醒了。
他猛地一翻身,眼前頓時一發黑,人又軟趴趴地摔回草席子上。
崔八娘忙起身去扶人,“三兄,你怎麽了?”
一探手。摸着額頭上燙呼呼的,心說不妙,“夜裏涼,這地上沁,莫不是得了風寒?”
一聽風寒,另兩個連連喊倒黴,裹着衣衫,一邊抱怨,捂着嘴快步走了。
崔三緩了又緩,直等眼前金星散去,順着攙扶站起身。
本就寒夜,再加上夜裏躺下總也不踏實,又想王程虎等人的後續,又在猜測昨夜随行的人,迷迷糊糊地睡了沒多久,發熱也是常理。
他擺擺手,指着外邊,示意快些出去吧。
鑼響,就代表着罪奴村的人要盡快起身上工了。
碼頭上的事情一了,附近的生地莊稼下岔、翻地、燒炭、打樁子,最清閑不得的就是他們。
更何況,他實在心急,想知道昨夜那些人的下落。
散落在村子裏的人稀稀拉拉終于彙聚到了村中。
卻不想今日領頭的竟不是屠生,而是昨日押送他們回村的那位吏官。
只見這位吏官一身深色常服,手裏盤着一串不知什麽珠子,跨站在尋常屠生訓話時慣站的一處高臺,眼阖着,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崔八娘一臉驚奇,順着人潮往前走,奈何人生得矮,看不真切,全靠身邊的村裏人嘀咕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怎麽綁了這些人?莫不是又要抄家砍頭?”
“那處的人是誰?瞧着眼生得很呢......”
“哎呦,王瘸子也被綁在裏頭呢?啧啧啧....要死喽!”
...
順着人聲,崔八往左近處看去。
果然是幾個眼生的,既不是吏官的随從,也未在村裏走動時候見過,他瞄了瞄吏官身後那一簇佩刀的番衙,心下頓時明白昨日尾随之人便是這些。
未多想,便見村子大道上慌裏慌張滾來一個身影。
聽聲兒看形,可不就是罪奴村的大管事——屠生!
只不過,眼下的屠生再沒有往日嚣張的主事模樣,邊滾邊拽着一件布料子往身上裹,嘴裏嗚呼哀哉,連聲告罪,在他身後,便是那個肥碩如小山的牛娘子,一般般行跡狼狽,一般般連滾帶爬。
崔三便不再看,拽了想往前杵的妹妹,藏在一大群人中。
**
屠生一行跌撞到跟前了,趙陽鳴撩起眼皮,喉間滾出一聲低哼!
這一哼,險些要了屠生半條命去。
他頓時軟蝦似的,撲通一聲跪在當地,頭磕得咚咚響,一連聲的‘小的知錯,求大人饒命!’
趙陽鳴身後的長随瞟一眼主子,見他又閉了眼睛,便知這事兒大人懶得開口,于是厲聲呵斥:“好大的狗膽!朝堂有令,着當司設刑徙村,為流放之徒安家落戶,感悟聖人良苦仁德,于此地--日三省罪身。”
“你等卻有負聖人好善,長居此處,竟成歹勢,數年屢屢私出村子,做犯下惡蠹強賊醜事,更使近鄰滿井村鄉民,錢糧損怠!”
“今,若非都監大人明察秋毫,早識你等背後之舉,不知還要禍害此地?”
長随話音一轉,對準地上瑟瑟發抖的屠生:“屠生,你乃此地管事,掌村中上下,如今人贓并獲,可還有辯解要陳?”
天神曉得,自己被牛氏從夢裏搖醒,一路上趕驢似的沖,腦子早就攪和成了一團漿糊。
方聽了話語,才知曉發生何事。
眼角餘光,早已瞟見那王瘸子已被五花大綁,反剪手在身後,就差一句‘午時問斬’,這時候哪裏還敢強辯。
可他也有自己的心思。
怪道說人急了,腦子轉彎得快。
就幾個喘氣的功夫,他心底已經想好言辭。
若說自己真不知村中王瘸子糾結一派人出村,那絕對是假話。
這村子裏罪奴林立,總會有一兩個領頭的,若是一味強壓,兩廂都不好過不是?
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沒落到人眼實處,他就全當不知道。更何況,每每出村,自己手頭上也是要得些好處的呢。
但這話,屠生自然要悶死在肚子裏。
他心說,左右王瘸子一行被抓了現行,注定是要論罪砍頭!罪奴死了不可惜,卻別連累上自己。
于是一磕頭,嘴皮子順溜起來。
自然先是認罪,認的是失責、監守不力的罪。
又是喊冤,言稱素日巡邏事物一徑交由肖二總管,村裏閑管乃是牛氏總領,輪到他,便以先前一月留守大船為借口。
臨了,喊一句‘看在素日盡心盡力、勞苦在身’,求大人開恩。
這一通倒水,頓時跪了滿地。
盡是苦求告饒之聲。
嗡嗡亂叫,直鬧得人腦袋疼。
趙陽鳴估摸天色,只想快快了結,好盡早趕路歸縣裏當值,哪裏有功夫再聽他磨嘴。
于是,一擺手,先是示意噤聲,進而轉身沖着一側行了個小輩分禮,“鄭家伯,此事滿井村是實在的苦主,若是交由我懲處,怕是輕重拿捏不好。不若,您看看如何處置這些犯事之人?”
被稱呼的,正是滿井村的保長。
鄭保長偏身錯開人家的敬舉,急忙忙拱手回禮,微微躬着腰杆,推脫不敢貿然插手公家之事。
來回推讓,不過是人情面子。
趙陽鳴也不強求,一肅容顏,輕描淡寫便定了懲處。
頭先便是犯事出村的人,既拿賊捉了贓,閑話不論,直接處死。
再有便是管事之人,雖屠生推脫不斷,卻也無用,最終同肖二、牛氏等小管事,一并領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打殺一通,頓時滿場戰戰兢兢。
所謂震懾效用,便也到位了,料是拔出毒辣頭子,其餘剩下的也能安分一段時日。
趙陽鳴只做聽不到身後被拖下去的那些人的哀嚎,又扭身同鄭保長道:“懲處罷了,還有資財損補。您與村中叔伯嬸子們定個數目,到時尋那姓屠的要,有晚輩在,他不敢賴賬。”
聽得此話,鄭保長自然是千恩萬謝。
本以為此事須得自己同村裏好手押着人去縣裏求公道,不曾想大濃黑的夜色裏,這衙役們像是天兵一般降下,好燙手麻煩的一道事情,便輕松撂了。
他嘴上千萬聲的謝意,目送這位年輕有為的都監大人上馬,一路随從化成黑點消失在大道上。
挨打的屠生不敢拿喬,被人扶着也得站在路口,殷殷相送。
鄭保長往日與他交涉,可是沒少受氣。
瞧他哼哼唧唧的醜模樣,只覺痛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還望圖屠管事往後再上心些,莫要再犯!若不然...哼!”
屠生:“你這老....啊啊啊...”
一擡手,給扯着後邊的傷處了。
與鄭保長一并來此處的人頓時笑得開懷。
“趙都監可交代了,讓我等速速歸家,統算丢失的財務,有了條陳明細,鄭某下晌還得再來叨擾一番!”
說罷,鄭保長敷衍一拱手,領着滿井村的人氣勢如虹地離去。
至于,身後的屠生如何氣急敗壞,那可就不歸他們管了。
這一遭惡事,幸而終于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