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三兄,今日竈上定是要放葷腥的。我聽孫老三他們說了,官差不走,姓屠的為做面子,不敢在吃喝上苛待咱們。”崔八娘擠在哥哥身後,不時探頭往隊伍前看,一邊壓着音兒,要不是怕惹了看守人呵斥,早就按捺不住地蹦跶起來。
崔三郎往前挪了一步,回頭給她個眼色,示意安分些。
自去了碼頭上,他便日夜焦灼,生怕八娘獨身在罪奴村受屠管事欺負。
幸而那人與他們一并留在了大船上,今日才得歸。
休海期,罪奴村在冊的人都被押送歸來。
那吏官們也在,今日的吃食應是不賴的。
如此想道,心裏不由一松。
為這一剎那的歡愉,崔三眼底浮起些唏噓,不過很快掩蓋下去,眼神挪轉,落在竈棚裏那女子身上。
月餘不見,人沒什麽大變,瞧着是黑瘦了些,身上卻還是舊衣。
天冷未見加衣,可見她家中不如何寬裕。
與她一個竈棚做事的婦人性子并不安分,一時同看守衙子說笑,一時又打量着隊伍人群,嘴皮子喋動不休。
那婦人的手指也不踏實,間或還要伸手戳她幾下,指使正好好做事的她又是舀水又是抱柴。
論是誰來,都能看出那婦人一腸肚小氣,借機折騰她。
可她只垂首不語,留給旁人一副鹌鹑态,老老實實的。
她必然是個恭謹小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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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三如此想道...
卻聽一陣響亮的咳嗽聲傳來,轉眸便看小竈跟前竟鼓噪起一團團濃白煙氣,方才還頤指氣使的婦人一邊嗆嗓子咳嗽,臉上一窩窩的酸淚,狼狽地沖到外間。
“咳咳咳...今兒是哪個遭瘟的爛貨砍的柴?他娘的送一旦濕柴,莫不是存心跟老娘作對!...”
婦人罵罵咧咧的,看守的衙番們瞧她狼狽,個個樂得看熱鬧。
崔三心中一動,順着人群縫隙再看,果然見那女子的大竈上分毫未亂,正握着大筒勺子來回在鍋裏攪着。
原來人是個謹慎的,卻也不堪只受欺負,就跟自己幼時養過的一只花貍似的,記着仇,悄沒聲地伸爪子搗人報複呢。
眼底浮起一點笑意,再輪到跟前的時候,崔三聽她還裝模作樣地安撫那婦人,不由盯着多看幾眼。
他領過粥食,記冊子的人喊一聲名號,秦巧聞聲擡眼看他,又分了一只竹筒過去,“還有這份。”
湯清水透,有些許袅袅氣,湊得近了,一股子辛味。
“哪裏是肉湯,分明是洗鍋水泡姜絲嘛。”
崔八娘失望透頂,一口口抿着粥,忍不住跟三兄抱怨。
算來這一頓已經是她進了村後最殷厚的一餐。
奈何,“孫老三他們說得起勁,我還當是能吃塊肉呢。”
崔三郎拍拍她額頭,要她悄聲些,聽她提及孫老三,手上一停。
孫老三确實說了今日必然吃得好,卻并未言明一定是今日村中竈上給的好食。
這樣一想,便有些耐人尋味。
不在竈上,還有何處能讓他吃得爽利呢?
崔三眼神一變,下意識回頭往竈屋看去。
此時大竈上領飯食的人早已散去,秦巧正忙着鍋底清洗,牛娘子方派了人傳話,急令着要熱水呢。
一鍋必然是不夠的,今日活計多,缸中的水眼看就見底了。
她瞟一眼棚外,盯守的人早不知散去何處吃酒,只稀落幾個抱碗的罪奴。
也不知今日輪到哪一處的人挑水?
正思謀着喊哪個大冤頭使喚使喚,就見角落裏有個人,脖子抻得挺長,頂着一張疤臉,雙眼殷殷地望着自己。
這是...沒吃飽?
秦巧疑惑着,方才給崔家兄妹的粥食最濃,就連清水湯裏的姜絲都比旁人多呢!
她咕哝着移開視線,沒成想崔三竟還起身了。
生得腿長便利在此處,她只一個眼神打轉,這人就杵到跟前。
秦巧吓了一跳,也不知為什麽心虛,說話的音兒都低了:“竈上沒吃的了,快些走開。”
說完還左右瞟着,防着什麽人瞧見!
崔三口不能言,只好手指點了點水缸,又反手戳戳自己。
秦巧:“你要去挑水?”
很閑?
不過,送上門的,總比自己去喊人快,“那你得快些,缸裏的我很快就要用光。”
崔三點點頭,挑扁擔懸桶,還餘出空隙跟妹妹安撫地笑笑。
崔八娘一頭霧水,嫌棄他非要找事做,自然不會湊上去呢。
“又不是肚皮撐着,給別人做什麽白活...”
嘴裏嘟囔着,刮幹淨碗底的米粥,抱着聊勝于無的肉湯小口喝着,一邊目送哥哥走遠。
這一目送,一抹鮮亮從遠及近,映入眼簾。
罪奴村人穿的都是粗布麻衣,囫囵個都少見,豆片似的衣衫上爬滿癞痦模樣的補丁,針腳不論,灰斑斑的,求的是遮風避羞,不提什麽美感。
可蓮容卻穿了一身齊整的豔粉,足面還是一雙翹頭掐藍的繡花鞋。
崔八娘心裏瞧不起蓮容,寡淡的湯水咽一口眼裏的鄙夷更濃幾分。
她盯着蓮容袅袅挪進竈棚,在小竈上忙活不停的羅娘子立馬起身,老臉燦得菊花似的,不由啐了一口,“下賤坯子!也不怕吃得美,夜裏你那早死的爹娘索你命!”
咒罵着,卻眼巴巴地瞅着竈棚的動靜。
“...就一張嘴,吃得下一整只雞嗎?”
“...小肚皮,竟然要吃兩碗米!”
“......又不幹活,哪裏來的臉端一海碗的...哎?那是什麽湯?像是雲腳呢...”
“嘿嘿...雲的什麽腳!就是些不值錢的蝦公,八娘你要是想吃,只管同我求求,保管肥的瘦的,任由你選。”
聲兒是從身後來的,乍一聽,崔八娘吓得險些驚叫出來。
她連忙捂嘴,往一旁的角落裏躲,好容易避開孫老三要摸自己臉的臭手,眼珠子四處亂溜尋着哥哥,吓唬道:“孫老三,你別亂來!信不信我揚嗓子喊一聲,把吏官們招來告你欺負人!”
孫老三才不怕她,來前他就看過,那屠生正忙着和官吏們打交情,看守的與他熟絡,莫說是動手,便是強擄人走,也沒什麽了不得。
不過,行不在此,便作勢收手。
他輕咳一聲,往後退了幾步,“八娘,與你做笑鬧着玩呢,何必當真。對了,崔三呢?我找他有事。”
崔八娘連忙伸手指了向:“三兄去挑水了,很快就來。”
挑水?
孫老三挑挑眉,唔道:“行,等他回來,你知會他一聲,叫他快些到虎哥那兒一趟。”
一邊走,再次叮囑:“記得,要快些!若是來遲誤事,可別怪我不護着你們兄妹!”
護着?
崔八娘對着孫老三遠去的背影,心裏恨得直吐髒,“不生那龌龊心思就算你積德造福,還生好心護着誰!”
一打岔,自然也瞧不見蓮蓉還端走了什麽美味。
她吸溜幹淨最後一絲姜片,不忘将崔三郎留在原地的粥碗底子刮幹淨。
“且等着吧,有朝一日陛下大赦天下,我家翻身,叫你們好看!”
她念叨着不甘,話說完,心裏一激靈,憶起這話原是與她同屋的人常挂在嘴邊的。
旁人常挂嘴邊,她聽得多了,不知何時,竟也存了同樣的希冀。
可......那要等到何時?等她佝偻年歲,頭發花白,牙也掉光?
若真到那般境地,又有何意思?
難不成就靠着這點稀湯水吊命,整日提心吊膽地過盡餘生?
再念及自己日日所惆的都是怎麽果腹,崔八娘一瞬想到了方才蓮蓉離去時候的背影。
都落到眼下田地,如是能換得和蓮蓉一樣的好吃好穿,倒也...不錯。
她內心暗自掙紮着...
崔三郎挑着一旦水自遠處歸來,瞥見八娘好生生地留在原地,頓時心安。
一來一回,即便是他已加快步伐,依舊費去不少辰光。
卻也省心,原本還在竈棚鄰近的人都走光,他也好與那秦家女郎報信。
秦巧正等着他這一旦生水呢。
打眼瞧着,不由覺得感慨。
上一回瞧他,挑水時候還泛生疏,扁擔斜在肩上,他這人又長手長腿,晃蕩起來跟個橫跳的大螳螂。
離開月餘,想來那大船上的營生并不輕簡,苦累加身,這等子費勞力的活計,做起來漸也熟練。
挺好的。秦巧心想。
人肯出力,便是心裏還有奔頭。
“不急着倒進缸裏,先擱在跟前吧。”
秦巧指了指竈臺的邊,又道:“這兩桶下鍋,還得再來一遭才夠....”她頓了下,擡眸瞧人,“今日本也不是......”
話音卡在嗓子眼裏,秦巧這才覺出兩人站得有些近了。
竈膛裏的昏黃歪扭着大半鋪在他灰色上衣,有幾許恰好投映在瑩亮的眼底,記憶中的那雙如星辰燦爛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有那麽一瞬,秦巧恍惚自己還站在汴京的冷冬,身側是婢子們對崔府三郎君的喃喃奇語,而她身周的一切都披上模糊,眼中心底只剩廊橋中央提燈回眸的墨衣身影。
一切那般遙遠...
可越來越近的呼喊聲,俶爾拉扯回她所有的思緒。
秦巧近乎驚慌地往後退了一步,聽着心口一聲聲悶響,像是躲避什麽,偏頭往外迎去。
是羅雲英在喊她的名字。
一步、兩步、
手腕猝不及防被扯住,秦巧低呼一聲,驚愕回首:“拉扯我做什麽?嘴巴啞了,難道耳朵也是聾的?聽不見有人往這來了?......”
一時失神,傷人的話語不及思索便已經出口。
秦巧半分怒容,在崔三一頓胡亂比劃中,終于僵在臉上。
她抿抿嘴,在對方愈發淩亂的手勢中,領悟到什麽。
“便是今晚?你能确定嗎?”
崔三有幾分猶疑,心下不敢鑿定。
只好在秦巧迫切的眼色中,失落地搖搖頭。
眼看聽不到秦巧應聲,羅雲英的聲漸漸近了。
秦巧腦中大亂,呼吸亂得一團糟,強自壓着鎮靜:“你先去棚子外邊。”
崔三郎不敢多耽擱,大跨步往外邊走着。
人剛在崔八娘跟前坐定,一回眸便瞧見那個氣焰嚣張的婦人怒氣沖沖地奔到秦巧跟前。
那婦人又在扯着嗓子罵人...
崔三郎悶悶看了半晌,苦惱地揪着地上枯草。
....也不知方才那話是不是錯報了信兒?
還有......秦女郎怎麽用那種眼神看着自己呢?
也說不來是什麽,那眸光沉澱着他看不懂的意味,像是回憶什麽,很複雜,絕不是初識之人會有的眼神。
不期然,又想到之前秦女郎提到家中的七妹妹...
崔三郎用木枝在地上劃拉幾下,示意妹妹看。
崔八娘眯着眼看過,呢喃出聲:“你早前見沒見過秦女郎?可曾覺得她眼熟?”
她努力思索一番,半晌後無奈地聳聳肩:“沒印象。”
若是尋常,她必然是要追問三兄,緣何有此一問。奈何眼下,她自個兒心裏還壓着掙紮,便也止住話頭。
倒是這一戳,想起先前孫老三的叮囑。
崔三一聽聞,頓時心明眼亮。
也顧不及旁的雜事,候着那婦人轉身背向自己,趕忙直起腰板,沖着秦巧的方向擺手又點頭。
也不知道秦女郎究竟懂否,總歸是同他對視一眼,微妙地點點頭。
而後便再未往這處投過一點注意。
本該今日挑水的人姍姍來遲,崔三只好按捺住,心中保佑秦巧信了自己的猜測,步履堪堪邁向了罪奴村靠北的方向。
孫老三既喊他去,有縣裏吏官鎮着,八娘今夜也能安生。
他也并未同妹妹示意什麽,只讓她莫擔心。
秦巧在那兄妹遠去時,不經意地瞟了幾眼。
羅雲英方才喊她遞送熱炭爐子,東西送了,想來屋子裏沒有羅雲英讨好的地方,人又縮在竈上同秦巧閑磨嘴。
秦巧心不在焉地應和着,一等最後一鍋熱水燒到頭,急急請辭告離。
羅雲英還想留人:“眼瞅着那頭吃食就要下桌了,你走了,便只有我一個擦洗,那要忙到幾時才......”
“若是不走,留的魚肉不也得分我一半?”
論及分食,羅雲英頓時警惕,只好幹瞪着眼珠。
言談前後不過三五息,秦巧便消失在村中小徑。
“現眼的賤人,還想着占老娘便宜?...”
竈棚裏後知後覺傳出謾罵,早已奔向山路的秦巧自然不知。
她捂着因為疾跑而狂跳的心髒,只恨人不能生出羽翼,一眨眼就飛回村子裏。
自然也不知,她匆匆奔離的背影,恰好落在某些人的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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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屠生歪門邪道,心裏的彎彎繞他瞧不上眼,可尋酒的本事倒是不錯。
趙陽鳴接過長随遞上來的巾帛,捂在臉上,很快揭下,借着寒夜驅去不少酒意。
他輕呵一口,霧氣袅袅散在冷風中,聲音沉練:“人手都布置下去了?”
長随應了聲是,上前接過巾子,“都監大人,此事本也微渺,何必勞動您來這糟心地親自承辦。不過是一敲耗民膏民脂的惡霸,尋人敲打便是...”
趙陽鳴擡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家中舊時的宅子還在滿井村,便是只有一老仆守着,也是産業。既祖父提及,我便不能忽略了去...”
長随與他一塊長大,自也知道家中老輩與都監大人并不親厚,還欲張口說些什麽,卻聽由遠及近一陣匆忙跑步聲。
他警醒地握住腰間長刀,正要拔出,卻見前首的都監大人退到身側,按住他刀勢,二人一并躲進暗處。
聲音轉瞬就到眼前,便見一女子似風一般旋過欄隔,喘着粗氣,幾眨眼,便被夜色吞沒了身形。
長随疑惑道:“這不是竈上分粥食的女子嘛?她這般匆忙是要趕去作甚?”
都監大人并未言辭,過一會兒倒像是笑了一聲。
長随不由擡頭細看他神情。
“你覺着,方才跑經那女子...”趙陽鳴沉吟道:“生得白不白?”
生得...白不白??
長随驚得連呼吸都頓住了。
大人尚未成親,府中倒是有幾個暖床伺候的,卻也因大人在外公務,甚少作陪。
在他眼裏,大人幾時惦念過女子?遑論是某女子生得白不白...
長随懸着驚訝,卻下意識回憶方才那一閃而過的身影。
過半晌,垂頭喪氣道:“小的沒看出她生得如何,只看出這女子鬓發散亂,拔腿似瘋兔,渾不如城裏女郎娴靜端莊.....”
趙陽鳴聽他這話,頓感無趣。
什麽娴靜端莊,央一個鄉野村婦步步生蓮,真真是不講理。
他哼笑,不過是回憶起上回村中巡視,正瞄見這女子跪地磕頭時漏出的半截後頸,白皙與那南瓷窯的仕女瓶一般,恰恰好同她故意抹了鍋底灰的臉蛋...相映成趣。
笑過...
再思及好好一良家女子卻要這般自保,可見這罪奴村與滿井村,平日裏吃了諸多張不開口的暗虧。
便當做是做好事吧。
他随念,“行了,莫話其他,跟下邊人盯住那幾個主事頭子,別叫他們逃了。”
長随未再多言,拱手應了一聲是,轉身沒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