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崔六娘生得很美。
她的美冠絕東京,加之崔氏一門顯赫,崔父乃是當朝戶部尚書,及笄之年,順理成章受內宮聖人诏書,聘做天家兒媳。
好煌煌的前半生,再一睜眼,不過是茍延殘喘的賤命一條。
罪奴村夜裏并不上燈,只村子當中燒着一坑旺柴做亮引。
奈何此處偏僻,沾不得什麽光。
崔六娘遲緩地轉了轉眼珠,倚在妹妹的懷裏,聽着裏面那顆砰砰跳動的心,嘴角牽出一點笑意,“八娘,我怕是要活不成了。”
崔八娘揉着她脫相的肩骨,唔一聲,“這破地方,少藥少糧的,你能熬這些天,也挺厲害。”
在家中時,她們姐妹時常針尖對麥芒,誰的嘴巴都不饒人。
一嫡一庶,本該崔六娘占據上風,可八娘的生母受寵,自然得父親偏愛。
“那時母親常在背後說柔姨娘的壞話,恨不能把你們母女兩趕到莊子上受罪。怕是未料到,如今只剩你我,還能姐妹相稱。”
崔六娘勉力嘆惋後,微微移開腦袋看向半央的那輪圓月。
崔八娘神情複雜地看她一眼,蹲得腿乏,索性往後一坐,背靠在三兄的膝蓋上,長籲一聲。
心裏卻在想:姨娘與嫡母争氣鬥了一輩子,落難下牢獄後,竟也挽手相和,更在父親被判斬刑的那日,一并随了去。
又想到那天昏昏醒來,姨娘懸死在獄中的情形。
崔八娘無聲哽咽,憋住淚意,生生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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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裏的崔六娘伸出右手,喊了一句‘三兄’。
崔三郎急把自己手臂遞過去,扶着她,可那只手卻沿手臂向上摸索,一點點挪到他頸側,撫着他小半側臉,顫顫不已。
“三兄,六娘連累你了。”
三兄雖有疾,卻與她一脈血連,承襲母親佳顏,是東京郎子裏出名的俊俏。每每出街,廊橋環院多少女郎為一睹三兄真顏,将坊市堵得車馬盈貫,為三兄流轉一眸,數不清的瓜果香絹漫天飛舞。
可指間觸到三兄面上嶙峋猙獰的傷疤,崔六娘心痛得幾乎喘不上氣來,“三兄,若不是為了護着我,你臉上也不必挨這一鞭子。”
她眼角不住地沁出淚珠,胸膛裏像是堵了一扇風車,呼呼直作響,聽得崔八娘連呼不妙,急忙平撫她胸口,“不說了,不說了,三兄不在意這些的。”
怎會不在意呢?
崔六娘柔弱地倚在妹妹懷中,進氣不多出氣更少,本該閉眼,心中卻隐有預料,怕是這一閉眼,就到盡頭了。
她還是向後,睜着眼努力看清三兄的面容,可夜太黑,眼前金星亂飛,只是徒勞地攥住一角衣衫,哀道:“往日我在家中不曾護過三兄,三兄又何必牽絆着我的生死。”
她是将死之人,生前所遇如走馬觀花,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三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卻生來有疾,口不能言。長成之後,更是不善詩文,卻長于雜流之道。
有此身,怎能為官,沿襲崔氏門楣?
故而母親不喜,她身為親妹妹,也怨恨哥哥不争氣,未給自己錦上添花。
憶及往事,她哭得更傷懷,小聲嗚嗚:“三兄,六娘知錯了,可是...一切都太遲。”
她終究沒什麽力氣,連輕薄衣角都捏不住,手一抖,墜墜落地,崔三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瘦若無骨的小掌包住,緊緊攥着。
“母親臨去時,想見你一面。”
崔三娘半耷拉眼皮,回憶道:“她說...說生身母親,沒能給你一副康健的身骨,本該憐弱稚子,卻棄你如草蔽,這輩子......對你不起。”
“三兄...妹妹...也對不起你...”
崔三郎只是攥着她的手,悶聲不停搖頭。
到最後,她只能從喉間擠出一絲氣音,“我是個拖累,等我死了,三兄,你與八娘再不必為我求人。既到此荒野地,但求活着,愛惜自己就好。”
崔八娘早已哭成淚人,甕聲說好。
“六...姐,你還有什麽想對人說的,八娘都記着。若是将來天下大赦,我與三兄得返東京,定半字不漏地轉達到。”
還能有什麽人值得她臨終記挂的?
那個為求自保、舍棄父親的未婚夫嗎?
崔六娘搖搖頭。
只嘆運難濟,生得權貴之家,潦草收場。
恨昔年懵懂,未與家中姊妹兄長睦愛一堂。
“父親給我取名珺璟,珺璟如晔,是指美玉上的光芒......”
她幽幽合上眼眸,一滴淚斜倚眉眼,隐入綠鬓,嘆息般留在人世間最後幾字:“...奈何落花流水,一枕槐安罷。”
崔八娘久久地抱着她,一直到淚痕被冷風吹幹,僵化在面龐上。
夜更鑼鼓響起,盯守的人甩着鞭子催促散在各處的罪奴們快快歸棚。
崔三郎起身,将妹妹抱起,妥帖地安放在病棚一角。
本該白布收斂,卻只有半卷污穢的草席子勉強遮住,他忍住鼻腔中的酸澀,可一摸到妹妹鬓發的濕意,眼眶中沉蓄已久的淚珠哐當垂落。
他痛恨自己不能開口,妹妹臨終,都未曾說出只言片語,半分寬撫她心中郁郁。
可留給他告別的辰光太短。
崔八娘聽着漸近的鞭子抽響,疊聲催他快走。
他被拽着,踉跄地走幾步,多貪看一眼,心裏有無限的留戀和不舍。
被留在那裏的,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胞妹。
剛出生時,小小一團裹在襁褓裏,自己懷着期盼又激動的心情抱過。牙牙學語,奶聲奶氣喊他‘哥哥’時,因妹妹與他不同,是個康健的娃娃,他歡喜得一整夜沒睡着。搖搖學步時,跌進他懷裏,哭着央哥哥要吃甜嘴......
一幕幕恍如昨日。
他從未怨過母親和妹妹的疏離,天生有疾,或許真如父親斷言,自己是個命中不祥之人。離得遠了也好,能遠看她們笑鬧和樂足矣。
而今陰陽兩隔,宛如割肉挖心,眼淚潸然。
座座草棚蔓延,阻了他眺望的眼神。
崔八娘心中并不比他好過,聽背後三兄如小獸一般嗚嗚哭着,一抹臉,又是滿手背的眼淚。
纏綿半旬之久的雨勢漸歇,天上月圓星稀。
羅雲英望着那雙跌跌撞撞離去的背影,過半晌道一句‘難得是個好睡的長夜’。
...
“崔六本就活不長,能熬得這幾日,已是油盡燈枯。”
秦巧有一瞬僵住不動,幾息後,将柴火塞進竈膛,起身直往外跑。
羅雲英見狀,追了幾步,喊道:“你幹什麽去?”
“丢了荷包,我去去就回。”
遙遙一聲,再看人已經拐上了小徑。
羅雲英沒好氣地甩甩手上的陳布,“一個破荷包,又不值錢,跑那麽急作甚!吊死餓肚的着慌鬼!”
秦巧哪裏顧得上身後羅雲英的謾罵,一拐上沒人的小路,拔腿就跑。
緊追好一會兒,才終于在出村山路上攆趕上胡老。
胡老聽聞身後的腳步聲,疑惑地停下,看竟是她來,還當有大事,“怎麽了?”
秦巧擺擺手,氣都沒喘勻,上手扯開板車上的草席子,待看清裏邊人的面容,縱是有預料,真見着屍首,心裏頗不是滋味。
“她....她.....”
胡老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下,審奪道:“怎麽?你認識她?”
認識?
秦巧不知該搖頭還是點頭,氣勻了,舔舔幹澀的嘴皮,“算是舊識。”
她不欲多說,草席蓋好,看向胡老:“您預備将她埋在何處?”
胡老指了個向,“這村裏的人過身,都是往深山裏埋的。”
無棺無墳,一個野坑。深山裏有餓狼嗅着味道,扒開土将她啃得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秦巧面帶哀求,“可否勞您累一程,給她尋個有花有草的好地方,好歹別讓野地裏的活畜生再糟蹋一次。”
“她...是個極好看的女娘。”
胡老定定看了她一眼,最終一擺手應承下。
秦巧目送他背着板車走遠,才折返回村裏。
一來一往,耽擱了時辰,冷竈冷湯,在小竈上忙活的羅雲英哼着音,且等牛氏來了,劈頭蓋臉罵上秦巧一頓。
秦巧知曉她看好戲,鼓着腮幫子吹得竈膛煙灰翻滾,很快水沸米開,終于趕在牛娘子到前擺弄好一大鍋熱粥水。
牛娘子沒耐性邁進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嫌棄地捏着一張白絹遮在鼻子前,一雙肉眼直勾勾地盯着做活的秦巧。
“我說......”
秦巧适時放下手中器物,屈身繞出竈臺,一副聽吩咐的樣子。
牛氏聲音放軟,假模假樣地擺上關愛神态:“巧兒呀,你爹過身了,家中可還有別的長輩?”
貓哭耗子假慈悲。
秦巧心中嘀咕,面上老實狀:“回牛娘子問,家中還有一兄一嫂在上。”
牛氏心說:無父無母,嫂子當家,必然看癡長歲數的小姑子不順眼。
于是笑笑:“想必你也清楚,老身我呀,是瞧着你人老實,手腳麻利,當初又有胡老作保,這才将你收進村裏做活。
別的不說,光去十裏八鄉打聽打聽,哪家用生人做這點閑活,還每日發三個銅板的工錢。”
秦巧的腰板彎得更折,連連說謝,感念牛娘子真是菩薩心腸,觀世音娘娘轉世。
牛娘子得聽奉承,自覺說的話提點過了秦巧,往後勾兌別的好事,也算是有恩在先。
如此便繞過秦巧,追着羅雲英手裏的活計,非要雞蛋裏挑骨頭,銳音罵了一頓。
羅雲英唯有好顏色呵腰點頭,一等牛氏消失在小路上,頓時翻個白眼,沖地上吐一口唾沫:“且等天下大赦,到時老娘翻身,非得弄死你個臭妖婆!”
秦巧只聽不評。
不過私心覺得羅雲英是個極為矛盾的人。
不把她當做自己人吧,卻敢當面說牛娘子的壞話,好似全不怕自己告密。若是當她是自己人,卻又總是隔岸觀火,總想看她倒黴。
她自沉心做事,懶管別的紛雜。
一等鑼鼓敲響,外出下地的村裏人排起長龍,秦巧才收回思緒,一邊攪着鍋裏的米粥,分神留意抱碗等飯的衆人。
她刻意盯着那名叫做王程虎的男子。
他個頭很高,彪壯。
在罪奴村吃得飽都難,他卻能腆着肚子,雖總是垂頭,一副老實樣子,可腦袋散漫晃動,雙眼機敏地轉來轉去,随時警惕着四周的風吹草動。
而他前後的人...
一個便是崔八娘說的孫老三,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相貌,站沒站樣,颠着腿、痞子氓态;另一個老實巴交,相貌平平,是多數村裏人的樣子,卑躬縮首,偶爾動一下,便是同自己身後上了年歲的老婆婆說些什麽。這是一對母子,中年兒子入過行伍,倒賣軍資未遂被抓,連累家中寡母一并流放千裏。
許是盯着久,那廂王程虎有所察覺,霍然一擡眼,秦巧沒防備,直愣愣地撞進對方那雙飽含精光的眼眸中。
不及她作出反應,眼前驟然一黑,有人擋在她和王程虎的目光之間。
秦巧怔然,擡眼看他,始覺出今日稀奇,排在最首的,竟是崔家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