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下工路上被攔住時,秦巧并不意外。
晨間的一番試探後,崔三如何還能安坐?
秦巧看着堵在眼前不語的兄妹兩個,往罪奴村的方向瞟了幾眼,“這時候你們應是在地裏打樁,走開,不怕讓盯守的人發現?”
她私心藏着戒備。
昨日的賊人畢竟是一夥,眼前這兩人保不準将自己知情的事情告知主謀,若是她一時不配合,這些人為保命,合夥暗害了她并非難事。
崔三不能言,開口的是崔八娘,她順着秦巧的視線往遠處的村子方向看一下,回過頭來哀求道:“天冷,今日盯守的人喝了酒,看管得不嚴,求您別去村子裏告發我們。”
崔八娘甫一知道三兄夜裏偷跑出去的事情被人發現,吓得三魂七魄都沒了。
他們本就是罪奴身,除非朝廷書文或是有人使喚錢財贖身,若不然未準允,半步不能離開。
一經查實有外出的痕跡,便可被當屬管事直接處死。
山風吃人,心間生恐懼,崔八娘哆嗦着看眼前的女子,“我三兄并不是故意要去您家,您也知道,我們兄妹剛到村子,什麽都沒理清,若不是被人脅迫......”
秦巧一擡手,攔住她解釋的話,只問:“主謀是誰?”
她這一問,崔八娘當她是要逼問真相,告去衙門,急得眼珠發紅,“求求您,是我三兄不開眼,不知您家貴門往哪開,這才沖撞您夜歇,我和我三兄給您賠罪!給您磕頭賠罪,求您看在我們并非自願的份上,饒了我們吧。”
她哀哀哭着,扯着另一側的人一并要往地上跪。
秦巧往後退了幾步,沒真受了二人的磕頭,“你們先起來,有話說話,若是哭喊招了別的人來,可別怪我說出你們做的惡事。”
崔八娘嗚咽一聲,再不敢往人身上攀扯,撐着地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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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人還沒站直,又要說些禱求的話。
秦巧道:“村子裏活法難,卻也不該去偷去搶。你們昨日光臨了五六戶人家,那些人家中米糧銀錢是他們一家老小的嚼用,一年苦勞攢得辛酸,一朝被人偷了,也是如你這般哭天喊地想求一個公道。你輕易開口說饒恕,苦主們又該如何?”
崔八娘抹抹眼淚,抽泣着辯解:“可你們與我們不一樣,少幾頓不會死人,我們困在村子裏沒活路,若是不想法填飽肚子,夜裏睡下第二天的太陽說不準都看不見。”
她自恃弱淩人,崔三卻聽不得,只是抿嘴,不知用何臉面對着秦巧。
“你的話是歪理。你吃不飽,去尋你的活法便是,作甚斷了別人的活路?”秦巧皺着眉頭,實在聽不慣崔八娘這番話語,可這二人說到底也是舊日相識,她硬不下心腸真去檢發。
“昨日驚險,你等逃出生天,可往後再這般,難不成回回走運?”
崔三聽得出她話裏的生機,連忙搖頭,表示自己往後絕不再犯。
崔八娘心底暗暗松氣,憶起之前這女子也曾幫哥哥解圍,便覺得她是個好人,頓時感激不已,“謝謝您高擡貴手,我和三兄保證,往後絕不敢再做這偷雞摸狗的事情。”
“你方才還說是強人所迫,若是之後那人又來相逼呢?”
崔八娘張着嘴,一下愣在原地。
其實三兄夜裏私出,算不得別人所迫。真追論起來,有她苦苦哀求的緣故,還有幾分借着六姐姐病重的脅迫。
她一時口快,不過是想着趕快糊弄好眼前女子,好逃過一劫。
至于下回的事情,且再說就是。
她猶疑,顯然并不懂得隐藏心思,全擺在臉上了。
秦巧一眼識破,自覺好心做了狼肝肺,“我看不是別人相逼,你們是明知偷竊不對,卻知錯犯錯!”
這一回糟了難的便有鄰居林家。
聽說為捉賊護持家中妻子,當家的林大福被人當頭甩了一石頭,腦袋上破了口子,血流得滿臉都是。
別家紛雜,沒細打聽,卻也都有損失。
秦巧并不是什麽行俠仗義的性子,可唇亡齒寒的道理還是聽過的。
今日別家遭難,若是她心生憐憫,輕易饒了去,誰知下回輪不輪的到自家頭上?
再一想昨夜哥哥喊疼情形,後怕不已,若是歹人真有利刃行兇呢?
心續一轉,再看崔八娘竟還不老實,眼神滴溜溜打轉,不知又在什麽狡辯言辭,頓時沒好氣地扭身就走。
可走了兩步不到,身後猛地噗通一聲,秦巧下意識回頭去看,就見崔三直挺挺地跪着,同她對視上後,極為鄭重地叩首一拜。
這并非她本意。
秦巧心說:他如此,倒顯得自己為難可憐人,惡意折辱似的。
崔八娘被三兄強拽着跪下,又被壓着脖子磕了頭,再起身看向三兄的眼睛,頓時明白他是何意。
“三兄,不能說,若是說了,這女子回去同她村裏保長講明,咱們活不成不說,六姐姐一人留在此處,只能等死!”
崔三眼神強硬,捏着她手臂的掌愈發用勁,态度不言而喻。
對峙着,終究是崔八娘敗下陣來。
她垂頭喪氣地往後一坐,“主謀是村裏的王程虎。”
王程虎?
腦海中很快浮現一張乖戾的男人面孔,秦巧記得羅雲英曾說起這人。
這王程虎是開封人氏,早年流落成匪,盤踞當地禍害鄉民多年,後來被朝廷清繳入獄,本該判斬首死刑,卻花了重金賄賂秉筆衙官,最終杖五十流放福州,落于此地。
五十杖到底不輕,王程虎左腿斷了之後,流放路上醫治不及,落下了瘸腿的毛病,村裏的人常稱他一聲‘瘸虎哥’。
主謀一講,崔八娘便不再遮掩,倒豆子一般噼裏啪啦一通說。
“王程虎身邊圍着好些兇狠的人,他們與盯守的肖二走得近,聽說出村的事情,肖二一直知情。王程虎他們外出偷搶,到手多少,必得分出一半給肖二。”
“我們來了以後,先是得罪屠大管事,又不招王程虎待見,日子不易過。昨夜王程虎身邊的孫老三要拉我們入夥,我和三兄最初是不願的。可這種背偷的事情,人家但凡說與我們聽,若是不入夥,又如何能囫囵個呆着?”
說着說着,崔八娘又給自己開脫起來。
身側的崔三一扯她衣袖,眼神警告她。
崔八娘無奈,改換話頭:“昨夜我三兄沒撈着好處,還被你用木刺傷了腿,險些被人捉住。回來之後,王程虎發了好大脾氣,連帶着孫老三也吃挂落,說三兄連累了他,以後再不帶他去了。”
聽她話尾,以後不能再跟着那群惡人出去偷竊,竟還十分惋惜呢。
秦巧心裏默默翻個白眼,又問:“我知道是你們行竊,這件事可曾告訴旁人?”
兩人齊齊搖頭。
秦巧一直攥着的拳頭終于松開。
她藏在背後松着手指,想了想:“短時間,他們不敢再去。”看他們還跪着,催促起身,“你們跪也不該跪我,說命苦,這世上何人不苦?為虎作伥遲早遭報應。”
崔八娘立馬上杆子讨好:“不敢了,不敢了。跟您說了實情,還求您別把我們兄妹賣了,若不然一出事,便是三條命沒了。”
秦巧并未直接應承,只是聽她屢次提起崔六娘,忍不住問道:“崔六身子不好嗎?”
崔八娘連連搖頭:“六姐姐病得很重,我瞧她總是有進氣沒出氣,也不知還能活幾天。”
崔三郎聞言一皺眉頭,不贊許八娘如此說,卻也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秦巧鼓了鼓嘴,又問:“府中七小娘...是死了嗎?”
七姐姐?
崔八娘嘆一聲:“死了。她命好,在牢裏時就咽氣了。”
她是個粗心眼的,話回了,左右覺得無事,便想着趕快回村。另一側的崔三卻敏銳地察覺出對面女子方才話語的古怪。
她一個福州人士,又怎會知道崔家行七的是男是女?
而且...七小娘這樣的稱口,帶着些親近的意味。
奈何他有口無法言說,八娘并非心思通達之人,兩相分別,走出一截子,他忍不住回頭看向黑暗中漸行漸遠的陌生背影。
其實他從未仔細看過這女子的容顏,打從毀容之後,他心知自己容顏醜陋,容易吓着人,便很少擡頭正眼看人。
崔八娘催他快些,快到村子牌前,突然道:“若不然我們把此事告訴孫老三吧。這女子手裏握住了咱們的把柄,今日不說,明日說了呢。孫老三他們人手多,大不了今夜再出去一次,索性...”
她眼神狠厲一瞬,手掌在脖頸處做了一個切的手勢。
崔三郎啪地一下扇在她頭上,一頓手掌動作淩亂,就連帶着疤的面目因激動而猙獰起來。
崔八娘連連告饒,看他手勢便知三兄是生氣了,還想辯解:“我是為了活命...”
又挨一記,這才老實不言,靜悄悄地回了村子。
...
這一夜秦巧睡得晚。
其實那日東京城的罪奴一到,她曾看過那本造冊名錄。
崔七的名字并不在上面,活人冊子沒有,亡者錄上也沒有,她還以為是人被流去他地,卻沒料到人早在牢裏就死了。
賣身後,她少數好過的半年便是在東京崔家,給七小娘當茶水女使。
七小娘是個柔善人,大方愛笑,什麽七寶擂茶,那個能換十兩銀子的首飾,全是沾了七小娘的光才有的。
七小娘雖是妾生女,卻不自卑于出身,常說投胎定的是運,命是要自己走的。
她便在那時受教,銘記于心。
她嘆口氣,拉着被子蒙頭閉眼,眼前又浮現崔八娘的面容。
若是有心,崔八娘應是記得自己的。
當年七娘不受寵,同為妾生的八娘卻不一樣,過得滋潤。
她自己過得好,偏喜歡在七娘眼前炫,逢上有回得了什麽珠釵,結果沒拿好摔了,卻怪怨到當時正磨着茶的自己。
她是挨過崔八娘身邊伺候嬷嬷的一巴掌的。
大約教訓的人多了,自然記不得一個小小的茶女使。
又想起直挺挺跪着的崔三郎。
秦巧苦惱地蜷起身子。
怎麽他也會做得出偷雞摸狗的事情來呢?
轉念一想,她不知其苦,怎好勸人從善。
換個人來說,若是有一日哥哥病得厲害,上下無求時,又怎知不會做出與那人一樣的抉擇呢?
糾雜亂思,人混混着,終于入眠了。
而滿井村的崔家兩兄妹有驚無險地避過盯守人的盤查,回了草棚不久,又前後相繼到了偏僻的病棚之中。
一打眼,又少了兩個。
崔八娘忍着惡臭,把躺在最邊上的崔六娘扶起,省下的半碗粥沒一會兒全都灌進了對方口中。
手背上沾了幾粒米,她舍不得浪費,送到嘴邊抿去。
“六姐姐這樣,跟死人還有什麽分別。與其這麽拖着,還不如撒手早解脫呢。”
崔三郎沒說話,只是攥了濕巾帕,在昏着的人嘴邊擦拭。
崔八娘看一眼昏得無知無覺的人,過半晌還是巾帕沾了雨水,一點點擦着對方滾熱的手掌心。
這一擦,才覺出不對勁,竟不似平日那般任她擺弄,崔八娘心裏一個咯噔,下意識擡頭去看。
只一眼,驚喜出聲:“六姐姐,你終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