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一連串轟隆的悶雷過後,攢烏雲連片的天際終于落下一場浩蕩的大雨。
阮氏捏着針線,湊在竈膛前,将衣衫上破開的小口子并在一處,方走了兩針,又心不在焉地扭頭看向外邊。
日短夜長,沒到上燈的時辰,外邊已經濃黑。
二娘還沒回來,方才瞧着胡老那院子也沒個光亮,但願兩人是一并歸家的,彼此也好照料着些。
“花花,我餓了。”
挨靠着竈取暖的秦豐收委屈地癟癟嘴,眼巴巴地看着阮氏。
阮氏看他這可憐樣子,無奈起身,揭開木蓋子,夾了一小角面餅子遞給他,“二娘還沒回來,你先吃點墊墊,別鬧。等她回來,保不準還有蝦圓子做湯吃。”
并非是哄他,秦巧上工前總是在山裏野溪處紮個簍子。
運氣好,能撞進去些肥魚。沒有鮮魚,些許細蝦也是有的。
秦豐收果然老實,接過餅子兩三口吃光,還頗為不舍地舔幹淨手指頭上的味道。
兩人守在竈屋,也不知過得快慢,到秦巧進門,阮氏探出院子,往四鄰看看,早都暗了火光。
“今日怎麽回來這般晚?”
秦巧解下身上的蓑衣,吊在竈屋角落的繩子上。
滴滴雨水垂落,土泥地上很快湮出一團暗色水漬。
“三日不曾去,管事娘子心裏不爽快,刻意留了我一個時辰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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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之前對罪奴村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個惡人紮堆的爛攤子,最頂上管着的是個姓屠的兇悍漢子。
還是秦巧跟她說過,才知道那村子還有個老婦做二管事。
“三日未去,也是有緣故的。再說,你又不是領了她空饷。”阮氏不滿地嘀咕道,“先不說了,鍋裏熱着飯呢,就你們進門一塊吃呢。”
秦巧淋洗過手掌,那廂阮氏已将她帶回來的簍子掃理過,幾把野菜下鍋燙軟,野菌子得等天亮後再看,先放過。
再往底下一翻,摸到光溜溜的一片,好像還會動,阮氏赫了一跳,連忙撤手,“二娘,你這簍子裝了什麽東西呀?”
竟忘了這遭!
秦巧忙上前接過簍子,從最底下扯出一條有孩童小臂粗壯的花紋蛇,“嫂子別怕,就是條蛇。早已經死了。”
就是.....條蛇?!!
阮氏往後退到門邊,捂着狂跳的胸口,一想到自己方才摸到過,心裏直發毛,“你...你把這玩意弄回來作甚?快丢出去!”
丢了?
秦巧看一眼已經好奇地湊過來看的哥哥,解釋道:“蛇肉很好吃,口感就跟雞肉似的。”
我的竈王爺呀!
一聽要吃,阮氏欲哭無淚,“這東西,我是不吃,我也不會做。要吃,你自己上手吧。”
距離上一次開葷氣,還是三天前的魚肉粥。
秦豐收一聽有肉吃,嗷嗷叫着,連連催促妹妹快些。
半個時辰後...
阮氏嗅着濃郁的肉香,喝着碗裏寡淡的清粥,嚼一口拌過鹽巴的菜團子,再看一側的丈夫嗦着嘴,挨着燙啃竹條上的蛇串,下意識咽口水:“蛇肉這麽好吃?”
肉,甭管是炖還是烤,若是沒有作料,吃起來總有股腥氣。
不過窮苦人家能吃上葷是多難得的事情,怎會講究這些。
秦巧只吃了一小節,剩餘的本是留着要明日給哥哥再吃,聞阮氏好奇,于是分些過去,“光吃粥米和野菜,身上沒勁。雖是竈火烤的,只抹了一層鹽,吃起來還不錯。”
阮氏猶豫接過,聞了好幾下,試探揪了一小塊吃着。
這一吃,手漸漸穩了,眼神瞟到秦巧将處理過的血糊糊髒器丢進火裏,神色不變。
“要是家中有些米酒,烤的時候塗上幾層,滋味更好。”
秦巧道。
她在吃食上并沒有什麽偏好,糊弄好肚子罷了,唯有酒水,心境好些的時候,總想抿上一口。
聽出她話音的懷念,阮氏吃香之際,好奇問道:“二娘,你以前在外邊的時候,是不是常能吃到稀罕的東西?”
秦巧想了想,“金貴的東西都是要給主家的,我一個下人,吃不到的。”
不過,她狡黠地眯眯眼,“但是有相熟的姐妹,同竈上的管事眉來眼去,那管事私底下為讨女子歡心,總是偷摸藏些不起眼的,有時候我也能沾沾光。”
阮氏:“那有些什麽好東西呢?”
秦巧數了幾樣,多是自己以前吃過的,唯有一道說得細致:“家中女郎愛吃擂茶,城裏還設有專司茶湯飲子的鋪面。價位低一些的,便是吃三擂茶。價高的,花樣多的,是七寶擂茶。有紅豆、花生、核仁、香米等,還有上等的香茶,沖飲吃上一口,香味在嘴裏彌上很久。”
這東西,阮氏是頭一回聽說。
光是聽,都能想到那高門的女郎們是何等尊貴閑适。
滿井村的人家,家中能備得起茶的,能有幾戶?
“還有呢?除了這勞什子擂茶,還有什麽稀罕的,咱們沒見過的。”
秦巧再想,無非就是些鮑螺蜜餞、炙烤全羊等。
這些便說不清楚了,她不是竈上工,聽過,也許見過,吃倒是沒有。
“哎喲喲,小小的羊羔子怎麽就舍得殺了吃肉呢,要是咱家有一只羊,非得養大了,讓她下崽子。一只生一窩,一窩生一圈,一圈生一群,要吃的時候,也是吃老羊。”
阮氏嗚呼呼道,這聽得不留神,分過來的一塊肉,竟也吃得光淨,于是添去指上的油光,又吃起了野菜葉子。
倒是她這麽一嘆氣,秦巧心念動了動,“下一回發工錢,若不然家中買上兩只小雞子,就養在院子裏,搭個竹棚子,等明年開春暖和了,就能下蛋吃。”
阮氏自然稱好,“看小雞子我在行,蔫兒的,帶沒帶病,我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這一叨咕,好容易三人吃完,夜已深了。
蓑衣做得不行,今日雨水又大,身上衣衫濕了不少,秦巧專燒過熱水,端進南屋子前,跟在竈前拾掇的阮氏叮囑道:“吃肉的事別往外說,沒出七七數,若是村裏人知道了,要說咱們的不是了。”
阮氏忙點頭,心裏暗暗記下。
先前光顧着吃得香嘴,還是得虧二娘記得。
三天前,她就搬回了北屋同秦豐收住在一起。
夫妻本就該如此,雖秦豐收不與她親近,但她往後不想孤身夜宿。
屋子門背後頂上竹栓子前,阮氏先把地坑裏的幹柴燃起來,煙氣膨了一會兒,漸漸驅散冷意。
雨夜衾寒,躺下沒一會兒,被子裏實在暖不起來,索性起身卷了草席子躺在了地坑跟前。
秦豐收一看她這般,也模仿着爬過來,兩人隔着火源,臉朝臉漸漸睡熟。
這廂秦巧擦洗過,将衣衫吊在竹架子上,一邊暖着火打盹。
整日全靠一雙腿出力,身上乏累,但衣衫若是不幹,明日上身穿了只怕要風涼。
眼下家中實在沒有空出來的錢財買藥吃。
人倦着,神沒完全卸下。
正迷糊着想在何處弄些黃姜塊驅寒,耳邊乍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啪聲,她猛地驚醒,扭頭看向門邊。
她這屋子沒有窗戶,也幸而沒有窗,一道木門破舊,但是門後撐地的防護,尋常蟊賊上門,輕易推不開。
外邊若是有人,一準能借縫隙看到零星的火光。
這時候撲滅柴火,便是不智。
她确認自己沒有聽錯,那聲脆響,是她每晚睡前故意在門口斜着放好的脆木杆,生人來,一踏上去,定能露了痕跡。
僵持着,卻聽外邊猛然傳來一道女人驚呼喊叫聲。
秦巧唰地起身,跨出一步才反應過來,那并不是阮氏的聲音。
心裏還在驚疑是不是姓蔡的不甘心,夜裏摸進院子來做鬼時,那道喊叫之後,臨近紛雜的聲音漸次多了起來,已有男子厲聲喊叫‘有賊’。
秦巧攥了攥手心,猶豫着是不是要坐等片刻,哪知那廂阮氏同時叫嚷開,頓時顧不得什麽,從床下握住削尖的木棍,急急出院子。
一步跨出去,先看北屋子。
北屋門大開,黑暗中看不清人影,只知道阮氏不停喊‘秦豐收’,她一出去,那糾纏在一塊的黑影子頓時有個人形回頭,然後沖着竈屋方向喊道:“收羅了東西快走!”
是個陌生的男聲。
阮氏也喊:“二娘,攔住竈屋的賊人。”
秦巧下意識回頭看向竈屋,果然有個高大的黑影子正從門口出來,原是要過來的姿态,哪知旁側林家在此時支起了燈火,光亮四起,那人急轉方向,看勢是要翻牆遁走。
她心念急轉,知道自己獨身不能去追,手中的利器舉起瞄着那人腿處,霍力擲出。
木刺飛速紮去,那人左腿窩處挨了一記,哀呼出聲,下一瞬卻強忍着痛躍下牆頭。
秦巧不甘,卻也無奈,只暗恨自己沒把那木刺磨得再鋒利些,轉身去看北屋子情形。
到了跟前才發現只有阮氏和哥哥疊在地上。
“那人呢?”
阮氏連喘了幾口氣:“跑了...”她伸手指了指右手邊,“從那處越牆走了。”
秦豐收捂着肚子,哭得滿臉是淚,“妹妹,妹妹,我疼,我疼!”
秦巧吓了好一跳,生怕是那人帶了刀刃,将他拽到有光處,确認只是挨了幾拳才松口氣。
這檔口,外邊早已鼎沸,阮氏開門出去一陣,再回來時候,道:“是夥賊。”
秦巧已經去竈屋盤點過。
家中原本就清貧,僅有的米糧每晚都要拿回屋子裏,竈屋平日連個鼠都不去,那人進去搜羅也是白搭。
“村裏人猜測應是罪奴村的人。”
秦巧聞得此言,奇道:“如何知道是罪奴村的人?”
阮氏聳聳肩膀:“除了那惡地方的人,再沒別人瞧得上咱們村子。”
動靜大了,她也不害怕,反倒笑了:“咱家窮得叮當響,往日賊人是不曾來光顧的。這一回來了,下次就免得擔驚受怕了。”
外邊紛擾,秦巧又問起方才他們怎出來了?
阮氏解釋:“碰巧,是豐收要起夜,哪知剛一開門,隔壁林家的喊出聲,院子裏那歹人見勢不對,先撲過來的。”
一想起來,這心就咯噔咯噔。
“不說了不說了,快快睡吧,你明日不是還得上工嘛。”
秦巧點點頭,這一回屋,睡得也不安生,總覺得外邊有人貓着。
到了罪奴村的時候,看誰都懷疑。
羅雲英瞧她連連打呵欠,問了一句。
秦巧本不想多說什麽,眼梢一落,正巧看到挑水回來的那人。
只見他挑着一旦兩桶水,搖晃不已,腰背駝着,長頸耷拉,高高的人像是被削去頂子的灰蠟頭,秦巧眼睛往下移去,落在他左腿處,見那裏每往前邁一下,呈現一股不自然的扭曲狀,一副伸不直的樣子。
他一直垂着頭,秦巧站處,僅能看到他側額上的一角傷疤。
心裏的念頭轉了轉,秦巧盯着他往水缸前走動,回羅雲英道:“昨夜沒睡好,村裏來了一夥賊人,有兩個摸到我家去了。”
那邊羅雲英直呼世道險惡,追問有沒有捉住人。
秦巧:“人沒捉住,不過有一個被我刺傷了腿,今日下工後,得跟着保長去縣裏報官。”
‘咚’的一聲悶響後,正往水缸裏倒水的人背影一僵,手掌脫力,木桶頓時傾斜,一小半的水嘩地一下,全灑在缸外的泥地上。
“哎呦,你個沒嘴的啞巴,難不成眼睛也瞎了?瞧瞧我這下擺子,都濕了一大片......”
站得近的羅雲英被殃及,頓時破口大罵起來。
崔三卻一時沒顧上躬身賠禮,只直愣愣地看向正用懷疑眼神審視自己的女子。
不,不是懷疑的眼神...
那目光分明在說:我知道昨夜的賊人就是你。
他抿了抿嘴,卑微地垂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