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第 17 章
夜深了
阮氏端着豁口的木盤子,揣小心從竈屋走到正屋。
正屋大門板已經卸下,無燈,地當中擺放着靈盆,缭缭繞繞不間斷地有黃紙投入,煙氣嗆嗓還能忍受,到底一點火光,映得堂中昏黃可見。
阮氏瞄一眼半怵在黑暗中的棺材,很快移開視線,悄聲沖裏邊喚一聲,“二娘,夜上也沒來得及吃,我剛滾了魚肉粥,要吃點不?”
說完,又怕不夠,急忙添道:“魚是你下晌拿進門的,鮮活,滾粥吃起來很香,你哥他這會兒正吃第二碗呢。”
手裏的元寶剩最後一道褶子,秦巧捏住一吹,鼓肚子的樣式丢進靈盆中,很快又火星漫上來,眼底幽幽都是紅光。
阮氏見狀,強忍着害怕,擡腳跨進屋子,盤子往空處一放,跪在秦巧身側的空處,搶先拿張薄黃紙,“二娘,你去吃,頭一夜的陰火不能斷,咱們兩個換着來...換着來。”
秦巧先是磕了三個頭,才起身端粥。
粥很濃稠,竹筷子翻動之間有熱氣浮到鼻尖,微弱的火光下可見米粒間柔膩的魚肉光澤。
她抿了一小口,大約是餓過頭,沒嘗出什麽味道,只覺得一道熱線從嗓子眼進去,一路滑到肚腹。
已是深夜,雞犬不聞,視線穿過堂院能看到竈屋裏哥哥抱着碗埋頭苦吃的背影,阮氏不敢開口,耳際只有零星紙張窸窣和她衣料摩挲的沙沙聲。
死人堂前,竟覺心靜。
她吃了大半碗,從角落裏拽了草團墊在身下,跪了許久的雙腿一經放松,酸澀痛感頓時湧了上來。
秦巧空出一只手揉捏,看着阮氏平靜的側臉,冷不丁問道:“我哥為什麽喊你花花?”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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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下意識吶聲,反應過來秦巧問的是什麽,無奈地扯扯嘴角:“我名裏帶個芳字,當年豐收死活不願意讓我進屋,婆母哄他,說我與他最喜歡的桐花名字一樣,這才作罷。日子一長,他叫習慣了,我也懶得糾改。”
秦巧點點頭,又問:“我..娘,當初是怎麽相中你的?”
阮氏早猜到會有此一問。
來前,心裏想了好幾道說辭,淚珠都預備着呢。
可真到秦巧跟前,也不知是不是下晌那通厮鬧折光了心力,眼窩直發幹,憋半晌,想起那年的自己,反倒噗嗤笑出聲了。
她回頭看一眼盯着自己的小姑子,羞澀道:“說出來,二娘你怕是要笑話我的。”
“婆母頭一回見我,我正甩着一團豬糞砸人呢。”
秦巧心說:笑話?
不是為着生死大難,當娘的,親手把自己懷胎十月的孩子賣了,世上還有比這一樁更叫人笑話的?
那廂阮氏沒發覺她心思,自顧開口道:“沒出嫁前,我在家行二,上下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都是家裏的命根子,捧在手裏怕摔着,摟在懷裏怕化了。”
“我娘福薄,生了弟弟,連月子都沒熬到,嗚呼一聲斷氣死了。”
阮氏凝着眼前的靈盆,癡癡說着:“不過,死了也幹脆,她便是活着,也是受罪。我奶呀,是個很厲害的人。”
至于多厲害,阮氏懶得分說,眉眼耷拉,輕描淡寫道:“打記事後,到出嫁進你家前,我都是住在圈裏的。”
“村裏人過日子,凡是能養得起羊呀豬的,日子都不差。我娘家也不是沒個遮瓦的屋舍,再不濟,雜間柴房也有的,只不過是覺得我一個女娃,有口糊飽肚子的湯水就夠了,平身安躺一夜好夢,誰來看門守戶呢?”
狗是畜生,養畜生難道不用給吃喝嘛?
多稀罕的事,放着家裏的便宜丫頭不用,何必多養一張嘴呢?
阮氏倒是笑笑,反而舒口氣:“我奶好養牲口,最多時養過五頭豬,夜裏圈在一塊睡,我往裏邊擠,睡着了還嫌熱呢。”
将要滅了的火光閃爍,秦巧正巧捕捉到她帶笑面容上一閃而過的痛楚。
她埋首在膝間,心想:話不随心,阮氏這話,說出來輕巧,仿佛浮雲略去,淡忘了,其實痛在心上,自以為藏得好。
阮氏:“那年婆母去我娘家村裏走親戚,正遇上我奶打人。”
想到當年的情景,阮氏抿嘴笑道:“當時豬牙子嗷嗷叫,村裏人綠豆大的事情都急促忙地趕來看。我躲在豬圈往外扔大糞,丢一遭我奶嚎扯一聲造孽,罵一句天殺的孽障,看熱鬧的人有的笑,還有人拍手稱快哩!”
現在回想,早忘了因着什麽,跟娘家撕破臉。
左不過偷吃一口肉,少撿半擔子柴火。那一回念着,就算是讓打死,死前也得痛痛快快地鬧一遭,瞧瞧她奶氣得直捂胸口的樣子,好解解委屈。
“然後......婆母正巧路過,一時發了善心,當場聘銀子,把我接進你家了。”
匆匆已過數年,那個救自己于水火中的慈善婦人的眉眼猶在記憶深處。
阮氏殷殷看向秦巧,道:“二娘,下晌我說的話,我對着豐收說的那些話,絕不作假。”
“我一個婦道人家,本該...自重,守好廉恥。”
此言,幾近直白剖了心腸。
在這一刻,阮氏突然覺得自己該與秦巧掏心掏肺,不玩弄心眼,坦誠道:“婆母走了,公爹又是那樣,有的時候我實在扛不住,想着一走了之,天大地大,管它誰死誰活。”
可她走不了。
最遠的一次,包裹都收拾好了,可一開門,秦豐收跟個傻大狗似的守在自己屋前,回頭看她,笑着喊她花花的時候,離開的念頭散了。
一次走不了,次次走不了,再之後,就認命罷。
阮氏沒說盡,秦巧卻懂她言下之意。
半晌後,道一句‘你心腸太軟’。
心腸軟的人,活了十來年,就被人好好待過一回,把她當人看,給她常人眼中最尋常的吃穿住,在她眼裏卻成了潑天的恩德。
秦巧重又跪到遠處,火舌又舔黃紙。
“做人做事,要留一手。今日保住你,我留的後手便沒了。”
阮氏知道她說的是那十三兩銀子,下意識要說什麽,剛張口,卻又聽她繼續。
秦巧:“爹走了,秦家此後便是我當家。你若是想走,我不攔,前塵往事一一訴清,理該各奔前程。”
“二娘,我......”
秦巧:“不必當下告知我。這是你的後半生,你要如何過,自己想清楚。”
其實方才阮氏隐晦在說:秦家之外,另有她的出路。
有粗重的腳步聲傳來,秦巧扭頭看向身後,同時道:“哥哥來了,你先回屋吧。頭一夜,還是我們兄妹兩個守着吧。”
阮氏握緊拳頭,看着秦巧近在咫尺的堅定面容,心知:這一夜,便是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
她揉着腿慢慢爬起來,挪到院門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秦豐收并未回頭相望,挨着跪下的兄妹兩個只留給她一對模糊的背影。
遲疑的腳步聲漸漸遠,再後來一聲‘吱’的開門聲後,小院子再次安靜下來。
秦巧投紙的手僅是頓一下,繼而無事一般,靈前相送着意外身亡的爹。
這一晚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熬。
秦巧是被鄰家公雞響亮的打鳴聲驚醒,睜眼一瞬間,光亮刺眼,過一會兒才揉着眼睛看向外邊。
哥哥蜷在草團墊子上睡得熟,她揉揉酸麻的後頸,往後一坐,熟悉的麻痛感從腳底往上滲,地上寒涼,這一抻直腿,小腿肚上的筋一蹦一蹦直抽抽,她忍住發出嘶的低呼。
“抽筋了吧?”
冷不丁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秦巧被吓了一跳,回頭去看,原是阮氏坐在正屋下邊的石頭踏上,回頭看着自己。
秦巧:“你...”不是走了嗎?
阮氏面上泛出一抹苦澀,笑起來比哭還難看,嗓子幹啞着,開口道:“我往後還願意做秦家的媳婦,後半輩子就守着豐收過日子了!二娘,嫂子有手有腳,不會讓你一人擔着三張嘴的嚼用。”
秦巧定定同她對視,難得露出個笑臉,點點頭。
阮氏莫名心酸得很,見她笑了,紅着眼眶扭開頭。
她是踩過晨露初升的山路狼狽回來的。
一身不厚重的衣裳沁得人身子涼了半截,可心裏卻是熱的。
“二娘,咱們的日子往後苦着呢。”
房子要沒了,今日就要用房契抵上蔡混子的債,這會兒還有個囫囵地站着,後半晌怕是只能去山裏尋個洞洞栖身。
人也不必奢求那麽多,手裏東西少了,心安就成。
阮氏深深吸一口氣,沖着朝陽升起的地方仰首眺望幾息。
“吃飽肚子好做事,家裏還有些米糧,昨日你拎回來的細蝦還在,嫂子先去竈上弄飯。”
秦巧瞧她歡快的背影離去,靜默片刻,将哥哥喊醒。
破舊不安的秦家,三個人各有各的分責。
她今日不能去罪奴村上工,早已托人說明,房舍不能住人,自然要去尋另一個安頓的地方。
哥哥要跟着胡老上山,尋一個風水地,好安葬秦禾生。
正安撫着因為被吵醒而不滿的秦豐收,卻聞一陣敲門聲傳來,下一刻熟悉的老漢聲音傳進院子裏。
秦巧無奈,只好惡狠狠地瞪了哥哥一眼,厲聲吓唬住人,才急匆匆去應門。
門一開,笑容剛上臉,人還沒看清,眼前一個黑乎乎的物事直沖沖砸了過來。
秦巧急忙伸手去接,手指頭一痛,入手沉甸甸的。
“傻站着幹嘛?還不快些開門,讓你哥哥出來,跟老漢我上山選地方去。”
秦巧:“胡老?這銀子......”
胡老背手在後,道:“拿去給了姓蔡的混賬。這往後,讓他再別來我老漢門前添堵。”
退拒的話,她不想違心地說。
秦巧捏緊袋子,鄭重保證道:“胡老,這銀子,我一定還您。”
胡老沒應承,癟癟嘴,只催促讓秦豐收快些出來。
一口熱水都沒喝上,秦豐收自然不願意,扭着身子紮在地上不動。
最後還是胡老一拳頭揮過去,将他強硬地拽出了門。
當天定了風水墳地。
三日後,秦禾生下葬,秦家三個披麻戴孝地冷清送一場,這一家的紛争是非轉眼淡去。
滿井村的日子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