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阮氏一言,自便做了定論。
鄭保長一時不知該罵阮氏不知事,還是該說秦家二娘命裏走背運。
他鐵青着臉,縱使他乃保長,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再攔着,便要留下失公允的話柄。
他方才實也默許秦巧耍賴的話,十裏八鄉,秦禾生長壽爺的名號響當當,偷竊之事屢屢發生,莫說賒賬了。
奈何阮氏不争氣,胳膊肘子往外拐呀。
鄭保長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蔡仁如何不懂這其間的曲折,也不理會外邊村中人是如何議論,自顧開口:“秦二娘,爹娘債子孫償,今日來,若是沒有足夠的銀子抵債,你便認了,跟着爺走,吃香瓤喝珍湯,保管比在這小院子裏強。”
這混厮!
黃婆婆氣得咬牙切齒,想要開口唾罵幾句,可眼風一掃門外,恰恰好跟自己大兒媳婦不快的眼神對上,頓時洩了氣,什麽話都憋在肚子裏。
秦巧并未搭理蔡仁,兀自轉頭看向角落裏恨不能紮進地縫裏的阮氏,“嫂子,方才你說親眼看着爹畫押賒賬,此話當真嘛?”
真不真的,有那般重要?
阮氏不敢擡頭看她,只是一股腦地點頭。
秦巧卻不死心,上前幾步,半蹲着将她遮臉的胳膊扯開,再一次道:“嫂子,話不能作假,今日保長也在,村裏的叔嬸們也不會眼睜睜看着我秦家蒙難,你莫要怕,只管說真話就好。”
阮氏迫不得已同她對視。
秦巧眼神是堅定的,語氣平平談談,更甚是帶着些期許和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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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氏眼神飄忽幾下,嗫喏着,可眼角餘光落在院中蔡仁那白亮的衣袍上,終究還是搖搖頭,“我不曾說謊。公爹确實欠了煙館很多錢。”
失望?
秦巧松開阮氏的胳膊,動了動唇,最後扯出一抹苦笑。
“阮氏,你當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殊不知,你是自絕活路。”
這話是什麽意思?
阮氏瞪着眼睛,看她漸漸起身,心底莫名生出幾分害怕。
未等她開口問,秦巧已經扭身,對蔡仁道:“既這債是我爹留下的,人死如燈滅,我秦巧自然要接過這一道擔子。”
“二娘!你糊塗!”
黃婆子低呼一聲。
一旦認債,那可是送上門的茴子,由人家切砍。
就連荊扉之外的不少村裏人,聽得此話,連說糊塗。
不過也有不一樣的聲音傳了出來,孟慶家的兒媳婦丁氏聽得旁人護着秦巧,頓時不滿嗤道:“你等倒是佛祖心腸,護着那秦二娘,要我說,光嘴皮子滑溜有何用,有本事從兜袋裏翻些銅板錢,一并湊湊,送上去給解難才是呀!”
“嘿!這是何道理?我與她非親非故,憑什麽白掏銀子?”
“就是就是,秦禾生死了,秦豐收是個傻子,今日若是掏錢接濟了,日後若是賴上我們怎麽辦?”
“看看熱鬧,看看熱鬧罷了。跟我家有什麽關系!”
丁氏搓了搓手臂,呵道:“你們可憐秦家,那誰可憐被坑了錢財的苦主?真要是老天有眼,就該着明賬明算,省得含糊惡心人!”
她這話說來,也是有緣由。
原是早年孟慶與秦禾生走得近,常互稱兄弟。再後來秦禾生缺銀子花的時候,總是尋孟慶借。
可,秦禾生有借無還不說,再後來,孟慶看清這位昔日兄弟的真實面目,當着村裏人了斷交情後,秦禾生竟趁着孟家人下地翻進孟家,撬門砸櫃,偷了人家預備春種的銀子。
再後來苦追無果,便成了一段陳年舊事。
故而丁氏這話一說,知情的村裏人互相對對眼色,不好再說什麽。
倒是丁氏不願意撒口,往那破院子裏瞄幾下,沖着斜對面喝一聲,“你家這是要照管秦家不成,快瞧瞧你婆婆那母雞護崽的拼命樣,不知道的,還當她秦二娘是你家養大的呢。”
被她當臉說話的,正是黃婆子的大兒媳婦牛氏。
聞得此言,本就不快的神情越發凝重了,偏偏丁氏刻意要刺人心窩,瞧她拉長臉,得意笑起來。
牛氏心裏埋怨婆婆無事生非,卻是不能當着人前真說出什麽不滿的話,至多回家了跟丈夫嘀咕抱怨。
故而丁氏挑火,私心按捺住,有些着急地往院中凝神望着。
這一望,正好瞧着院中竟出了大變故。
原是一直躲在不起眼角落的阮氏,不知為何瘋癫撲出來,死死抱着秦家二娘的腿,撕心裂肺地嚎哭哀求着什麽。
牛氏忙問:“怎麽了?怎麽了?豐收家的怎麽哭起來?”
站得靠前的老婆子啧啧一下,“還能是為啥?那秦二娘不當人咧,要用豐收家的給蔡頭子抵債呢!”
“什麽?怎麽能讓她嫂子抵債呢?”牛氏驚呼道。
有人面露憐憫:“可不是嘛,好歹是豐收屋裏人,好聘進門的良家娘子,怎麽說賣就賣?”
也有同情秦家這對兄妹的村裏人,反駁道:“那不然呢,秦家那造孽的倒是死得痛快,留下二十兩的債給一對兒女,不賣阮氏,難不成讓秦家兄妹自賣不成。”
“二十兩債?秦禾生好大的臉,竟然能從蔡混子手裏賒出這般多!”
“這錢做甚不好,幾畝地還能養上一頭牛牲口呢。好好的一家,就這般敗盡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忍不住搖頭惋惜。
說千道萬,人群不過是偏心偏理,光熱鬧嘴巴。
唯有牛氏聽不得院子裏的苦苦哀求聲,低喃道:“好歹伺候了豐收多年呀。”
同是婆媳,院子裏的黃婆子在心中也嘆:阮氏這麽多年,別的不說對錯,終是沒跟着人跑了,還不曾磋磨苛待過秦豐收。對秦家也是有功的。
可阮氏不辭,莫不是用二娘去填坑?
這...可真是活活往死為難人呢。
就連蔡仁都不曾預料秦二娘竟是個狠心的。
不過嘛,他今日一番籌謀,絕不會叫她輕易混弄過去。
于是嗤笑道:“秦二娘,阮氏二斤肉,能賣幾個錢?便是她真值這個價,我蔡某人還不願意要呢。”
秦巧将腿上的阮氏強力扯開,掃一眼蔡仁,輕描淡寫道:“一個板凳是銅板,一口水缸也是銅板,湊夠了與你,便是兩清。我與你論賒欠,并非看你索要什麽,而是看我願意用什麽償。”
這話說來,竟也是幾分道理。
鄭保長扭過身子,雙手背後,老神在在:“二娘,你回村不久,什麽物件值幾個錢,應是不懂。我讓村裏幾個後生一并進來,衡下這院子值錢的東西,多少湊夠了數目,定不能落個欠債不還的名頭。”
“你...你們....”
蔡仁一聽這話,頓時氣得跳腳,伸手指點着二人。
他一動怒,與此同時,阮氏聽得保長的話,便知自己是被棄了。
她心裏泛着後悔,早知道方才就不幫着姓蔡的認下那二十兩的債,如今倒好,反把自己被算計進去填坑了。
這會兒她才醒悟過來,方才秦巧多番詢問,應是在給自己機會呢。
悔不該多思瞎計量,反正秦禾生一死,自己就解脫了,作甚不與能養家撐門戶的小姑子一條心呢。
她是又哭又嚎,眼看保長已經揚聲喊人,心底迸出最後一絲希冀,一撐地,連摔帶滾地沖到秦豐收面前。
雖非真切的夫妻,到底情分不假呀。
阮氏攥着秦豐收的一條胳膊,抹鼻涕落眼淚,喚了一聲‘大郎’,“你...你看看我,我是娘做主娶進門的娘子呀。”
“沒叫你凍死,沒讓你餓着累着,天冷了加衣,讓你住家中最好的房舍,我叫你爹禍害了這些年,從來不遷怒到你身上,沒伸手打過你一次。你道是為何?是為着你一個傻子嗎?”
“我是因着感激婆母的當年恩德呀。當年,我在娘家住豬圈吃豬食,娘家不把我當人當活牲口,是婆母菩薩心腸,救我出了火坑......”
她淚流漣漣,憶及往事,恸心咳嗽起來,好容易緩和下來,漸漸萎靡在地上,唯有攥着秦豐收的那只手倔強地不肯撒開,“大郎,娘對我有恩呀!她臨終把你托付給我,拼着最後一口氣,求我...求我別嫌日子難,別中途撒手棄了你。”
“我....我那時候怕,遲遲不敢應承。等想通了,娘早就沒氣了,臨死也沒閉上眼吶。“她拍着自己胸膛,”我沒忘!秦家對我有恩,是我欠你的,欠娘的!”
到此時了,她終于不再哀求,歇斯底裏地喊了出來,“可我不欠他秦禾生!”
“我這一身肉,再不值錢,那也養活了你們父子。欠秦家的,我早就還清了。”
她的情真意切,終于換了所有人的沉默。
不知是她哭得聲勢大,吓住了秦豐收,亦或是秦豐收心裏認她,竟也沒哭沒鬧,乖巧老實地蹲下,讓她疲軟地靠在自己膝蓋上,艾艾說了一句‘花花,你別哭了。’
又擡頭看一眼秦巧,複看阮氏,再看妹妹,神情為難,“妹妹,花花是個好人,娘說她是個好人。”
黃婆子不忍再看,背過身,擡手抹去臉上的濕意。
不大的小院子,只聞阮氏一人啜泣音。
秦巧站了幾息,深吸一口氣,轉身進了南屋。
再出來時,遞過些許碎銀子,另一張票子給蔡仁。
“銀票是彙通錢莊的通號,去縣裏就能兌現銀。這些碎的,差不多有三兩重,你先拿上。剩下的...”
她目光在家中大小東西上流轉,最後一狠心:“剩下的,便是這座院舍。雖破舊,卻是祖上傳到我哥哥手中的,拿到當鋪,換不足的空缺銀子夠了。”
十三兩的大頭一出,再餘的七兩也有出處。
蔡仁咬着牙道一句‘小娘子藏得可真深呀。’
阮氏這時哪裏還畏懼蔡仁的眼神,一門心思只知道自己這條命是保住了。
她遠看着那一處秦巧和保長說話,聽得‘房契’‘質賣’,心裏泛出苦澀。
她這輩子就求個遮風擋雨的片頭瓦,如今看,是到頭了。
可又一想,好歹自己得以保全,再難,有手有腳,不愁有活路。
于是往身後人膝蓋上一靠,唏噓道:“大郎,人活着好累呀。”
話音剛落,止息了片刻的秋雨再一次灑落人間。
她仰起臉,渺微的雨滴漸漸變大,洗淨淚痕。
小院子外的村裏人匆匆躲走,泥濘的鄉間土路上足印淩亂,只等這一季雨水過去,陽光重新灑落,曬幹土徑,碾落成一道道新的人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