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手中的一沓黃紙尚未燒淨,早已離去的黃婆子慌裏慌張地折返。
這是個心善的好人,上了年歲,本也不必摻和秦家這些糟污,可每每瞧見秦家兩個孩子,眼前便會浮現他們那早亡的娘。
秦禾生與她差一輩分,按着七拐八扭的表裏親,是要喚黃婆子一聲姨奶。
一聲姨奶,又是眼皮底下看着長大的郞子,黃婆子婉拒了秦家爹要給的媒人錢,将隔壁村劉家元娘劉春桃說合成秦家的兒媳婦。
這樁姻緣,前半截子是和和美美,後半截子卻成了一場悲劇。
可憐那劉家春桃,好好一把年歲,竟是被生生捶打死的。
黃婆子就想,若是自己當初不起意說合這樁親事,沒準劉氏還活着呢。
有此愧疚,她和秦禾生這個小輩也翻了臉,對秦豐收,卻是時不時的好相待。
如今這秦家又回來一個秦巧,黃婆子是既欣慰又擔憂。
欣慰這個孩子沒死在外頭,又擔憂這女娘回來,她那不上進的爹動歪心思,再把秦巧葬送喽。
黃婆子思來想去,心生了個念頭:說親。
只要把秦巧的親事定出去,秦禾生這壞水就沾不到她身上去。
可說親哪是輕巧的事情,她既不想讓秦巧勉強湊合給貧家或是上了年歲沒人要的老鳏夫,又想着依照秦家的底子,如何促磨一個好後生。
正焦灼着,秦禾生卻意外過身了。
雖說死者為大,過往不必再論調,但是黃婆子從秦家出門的時候,真心舒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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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這口氣松得還是早了!
“二娘,眼下膏館的人正往這裏來,你聽老婆子一句,快快随我走,先避上一避。”
黃婆子将秦巧從棺材跟前扯起來,這時候也顧不得秦豐收,左右那膏館的人不能将一個傻子怎麽着,還是先保住秦巧為上。
“有人已經去喊保長來此處,有他在,你哥哥定不會出事的。”
眼看就要到門口,黃婆子喘着粗氣,還不忘安撫秦巧。
“你爹作孽,嚯嚯了春桃,老婆子我再不能眼睜睜讓他帶害你.....哎?怎麽停下了?”
她疑惑地回頭去看。
阮氏不知何時從屋子裏沖了過來,雙臂死死地抱住秦巧的腿,連趟帶拖,硬是把人攔住。
“二娘,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你要是走了,姓蔡的定會把豐收強綁走的!二娘,你可憐可憐你哥哥,可憐可憐我吧...”
“你這爛泥怎麽在這時候攪渾水?快快松開二娘的腿!”
黃婆子連忙去扯阮氏,可阮氏下定決心絆住人,怎會輕易讓她掰開?
她自絆着,還揚聲喊:“豐收,豐收,快些出來,二娘要走,你妹妹要走了!”
很快秦豐收也攪渾進來,抱住秦巧的腰,耍賴皮一般半坐在地上,連嚎帶叫。
一時你來我往,秦巧被擠在幾人中間,好些巴掌在頭臉身上扇動,裙門歪斜,險些連裏邊的褌褲都被拽下。
她連連道不走不走,方要使重力,卻聽一陣朗笑自門外傳來。
“哈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秦二娘,你要走去哪裏?”
蔡爺抱臂,一步跨進柴門,得意地看着秦巧等人。
“怎麽?秦壽爺說的上是我蔡仁的道兄,如今修煉羽化,我自然是要來的。”
黃婆子心裏絕望,知曉由着阮氏一鬧,徹底完了。
她恨恨地剜了阮氏一眼,一把搡開,起身将秦巧往自己身後護着,“蔡家的,有什麽非得要在此時相鬧?靈堂之上,死者為大。”
蔡仁不在意地往棺材上瞥一眼,而後裝模作樣地打拱,做擦淚狀,“秦道兄,一路好走。”
話音剛落,秦家小院外邊轟得一聲,竟是十幾人同時出聲,排場赫赫地齊喊出‘秦爺,一路好走’。
黃婆子臉色發白,顯然對方乃是有備而來,竟帶了十數個厮者雜役壯威。
到底是村裏婦,方才一番舉動,已是她盡力。
再往下,怕是拼上全家得罪了姓蔡的混子。
黃婆子心裏發苦,回頭看着秦巧,張了張嘴。
秦巧比她更快地開口:“黃婆婆,勞您一趟。沒事,青天白日的,晾他也不敢無緣由就敢綁個良籍女子。”
“此話正對!”
門外一聲亮喝。
蔡仁斜眉一挑,偏頭去看,只見本地保長一身稻草蓑衣,看樣子像是将從地裏出來,褲管挽在膝蓋處,赤着腿,腳上只一雙泥乎乎的草鞋。
保長推開堵着秦家門前的漢子們,沒好氣地怪道:“作甚!作甚!你們要作甚!”
他一個小老頭,若不是有保長的身份在,只怕這些人高馬大的漢子們,未必給他一份臉。
鄭保長一進秦家門,一臉‘看不上眼’的神情挑剔地看向蔡仁,沒說什麽,先撚了一刀薄黃紙燒在靈堂的火盆前,只等煙氣浮起,才好整以暇地立于院子中。
倒是巧,他一進來,天爺頗給臉面,綿綿的雨勢竟止住了。
“蔡仁,我滿井村可不是別的地方,由得你胡作非為!”
鄭保長哼道:“今日秦家出了白事,你若敢上門鬧得死人地下不安,壞了我阖村的風水,定不輕饒!”
“對!保長說得對!不準鬧事!”
“一七都不足,那魂兒還在呢,吊鬼索命無常夜裏準來,你們鬧事,秦禾生若是死不投胎,壞了我們村子裏的福運怎麽辦?”
“不準鬧事!”
“死者為大!”
秦家小院外,片刻前散去的村人再次聚集起來,一人一句,紛紛擾擾,在蔡仁眼中,俨然一副給秦家撐腰的嘴臉。
蔡仁臉沉幾分。
要說怕,還真不是。只不過生意場開在這村子附近,走動間,難免行個方便罷了。
他惕一眼鄭保長的臉色,想了想,笑說:“保長,您看,這又是為那般?我蔡某是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
他裝作沒瞧見鄭保長的不屑,只沖着棺材鞠躬敬拜,而後才對着秦巧道一聲節哀。
“二娘,死者是為大,蔡某與秦道兄素日交情不斐,上門一送也沒錯吧?”
他戲一般往門外看看,觑着人群安靜了,慢吞吞地自懷裏摸出一張四方的紙來,臉面變幻,又是一副傷心樣子:“可蔡某也難。大門朝南,生意做四方,秦道兄走得匆忙,我乍聞噩耗,傷心之下,難免擔憂吶。”
鄭保長視線一凝:“你擔憂?你又非秦家人,有何可擔憂的?”
蔡仁将紙往前一遞,悲戚戚道:“某自然是擔憂秦道兄走得過于匆忙,不曾交代家中他在外的欠債吶。保長,您既是此地管事的,不若先替蔡某做個主?”
鄭保長并未去接,只是隔着虛空瞄了幾眼,眼神閃了閃,好半晌,不忿地偏頭道一句作孽。
他這般,黃婆子有些着急,雖一個婦道人家不該出面,此時也顧不得那些,越過保長,眯着眼湊到那紙跟前細看。
這一看,猛地吸口氣,身子驟然往後避去:“秦家小子...他...如何欠了這麽多銀子?”
秦巧伸手接過那輕飄飄的一張紙,落眼細細看着。
旁的字不說,一個‘賒’一個‘廿’還認得,白紙之下是一個紅紅的手印。
蔡仁眉眼沾着挑逗,“二娘,你就從了吧。”
秦巧卻不說話,竟是當着這許多人,往回走去,直到棺材前,一把推開棺材板子,向下一探,直接将那只發白泡脹的手提起來,舉在青天之下,同白紙上的紅指印比照。
卻不知她這一番動作,不少人驚得呼吸都窒住。
連蔡仁也愣在原地,瞧她捏着死人手來回翻動,不适地清清嗓子。
過半晌,秦巧走過來,将白紙随手一扔:“你說這是我爹欠下的錢債,可這上面的手指印子同我爹的對不上,不能作數。”
泡了許久的屍首,手指皮褶子一出出,誰能對上。
“嗨!你...”
蔡仁忙不疊将地上欠條搶回,上面已經沾了不少泥點子,連忙扯着袖子就拭:“老子生意開了十八裏,還是頭一回遇上賴賬的!來人,把這小娘皮捆紮實了!”
他一喊,門外的厮者就要闖,可鄭保長一聲厲喝‘誰敢亂來’,兩相再次對峙。
鄭保長:“蔡家的,你若是敢亂來,仔細我這一村老小一并動手,到時候齊齊綁了,大不了去縣裏求官老爺做主!”
拿見官吓唬他?
蔡仁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這老不死的,爺給你臉不兜着是吧?......”
他還要再罵,身後一貫伺候的急忙上前攔住,耳語安撫人:“爺,這村子邪性,吃軟不吃硬,您何必動氣跟這些窮種地的計較。”
這伺候的也是個機智人,看出今日一行若是輕飄飄退了,傳出去自家爺還怎麽在外走動,于是前後關節一思索,同蔡仁耳語幾句。
蔡仁先是不耐煩,聽得說完,頓時眼明心亮,道一句回去有賞。
他重新整整自己的衣衫,又沖着鄭保長客氣笑笑:“想來家中貧厄,不想認下這二十兩銀子的,故而秦家二娘不認紙上這紅手印是她爹蓋的。但是鄭保長,有道是人證物證俱在,包青天好決斷,我蔡仁有欠條做物證,還有一人可做人證。”
躲在角落裏的阮氏一咯噔,心裏有了不詳的預感。
果然,下一瞬,蔡仁移目看向自己,皮笑着眼神威脅着:“阮氏,這欠條上的紅手印蓋時,你在當場,是與不是?快快與鄭保長說清,究竟是不是他秦禾生親手蓋的?”
阮氏不敢看場中衆人的眼神,耳邊不斷回響的都是‘二十兩’。
二十兩...二十兩...
便是二娘把全部的貼己掏出來都湊不到十之一二,若是家中有銀子還好說,可秦家沒田沒業,這些年親戚們也因為公爹斷了幹系,自然無人相幫。
她心裏來回算計了好幾次,終于在蔡仁失去耐心提高嗓音的時候,哆嗦道:“我...當日...我就在場。那紅手印确實是公爹自己戳的。”
完了。
黃婆子險些倒仰過去,她心說,今日這一難怕是過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