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崔八娘揣着一顆激動的心,頗有些着急地探頭往人伍前頭看。
也不知今日要放什麽吃,好老遠就聞着誘人的香味。
她聳聳鼻子,低聲同後邊的哥哥咬耳朵:“有肉。”
崔三郎并不如她這般希冀。
挑水送進去時,他眼角餘光曾看到竈棚裏的情形,能分給他們的大竈,冷清寡淡,袅袅白氣全是淡得幾乎聞不出來的米香。
前邊人挪動,崔八娘一時不察慢半拍,打後邊有一人越過他們兄妹,占了空處。
她不悅地用碗怼這人肩膀,斥道:“你懂不懂規矩,想領飯食打後邊排隊去。”
她說話全是東京雅音味,插隊的人仗着自己個頭高,不屑地朝旁邊空地啐一口黃痰,呲道:“再碰你爺爺我試試?”
崔三郎将妹妹往身後護着,沉臉不說話,意圖用兇狠的眼神震懾住。
這人自然認出這人便是有膽和屠生叫板的人,心裏瑟縮一下,可這一會兒聲音大了,不少人凝視着這裏,若是被人瞪幾眼就怕了,以後自己在這村裏還怎麽混?
他道一句‘有你好看的’,一扭頭,沖着不遠處握鞭巡視的某個壯漢吶起聲,只等對方過來,臉上挂滿谄媚的笑容:“肖二哥,這小子新來的,不懂規矩,仗着自己昨日和咱屠管事厲害過,竟然敢插隊。”
好個賊喊捉賊!
崔八娘探頭喊道:“你胡說!分明是你不守......”
話尚未說盡,只聞空地‘啪’的一聲巨響,崔八娘一抖,驚恐地瞪着入地三分的鞭痕,後面的話哽在喉間。
肖二單手叉腰,另一只手緊攥鞭鞘把,喝令:“找死!你等大逆罪人,如今到了此處竟還不改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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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瞄一眼同自己眼神官司的人,扯笑道:“敢在人伍中生事,我看你們是活計不多,吃飽了撐的。”
提鞭一指:“你,壞了村裏規矩,今日這頓飯食罰沒。現在去倉處記名,下晌砍不回兩旦柴火,上夜罰二十鞭。”
被指到的崔三郎無奈地脫開人伍,生怕慢一息那鞭子就揮下,連一個安撫的眼神都不及給崔八娘,便消失在泥土路上。
崔八娘哀哀地看哥哥走遠,畏懼地縮在隊伍中。
她想跟着哥哥一并走了,可肚子裏實在空得厲害,若是再不進食,她只怕要餓死了。
再說了,若是她也走了,還在疫棚裏的六姐姐也要跟着挨餓的。
她心裏反複重複這個念頭,終于挪到最前面,小心地舉起手中的木碗,眼神哀求地看着對面。
秦巧并未擡頭,勺子沉到底,慢吞吞地向上舀起一勺,一滴未落,全部倒進那木碗之中。
“下一個。”
她喊道。
她只是個窮卑村婦,不是廟裏的菩薩,誰的難都渡不了,沒有太多依仗,一勺比旁人更濃的米粥已是最多。
她勾不掉名冊上的可憐事兒,連自己都成了過江的泥菩薩。
......
下工的時候,秦巧同羅雲英告辭。
對方正濃油赤醬地炖魚,雖不敢夾上肉吃,卻借着嘗味,一口口抿着油湯水。
秦巧走出去前,又回頭看一眼竈前的羅雲英。
她舊時也曾是東京城尊貴的後院女子,素手纖纖,十指不沾陽春水,或許東京最負盛名的潘樓美食都未必能入她眼睛。如今,僅是一口魚湯,滿足如斯。
老天爺真是會捉弄人。
塵埃似的平民不好過,那些富貴頂上天的人有一日也會跌得慘重。
得到又失去的滋味,更難受吧。
不過一想,與自己有什麽關系呢?
她過好自己的日子都難,今日歸家,只怕又是身累心疲。
山澗倒是厚待她。
秦巧提着半簍子大小不一的河蝦,右手提着兩條時不時掙紮一下證明鮮活的魚,腳步歡快地往家中奔去。
剛一拐上小巷子,便見自家門口堵着好一群人。
人群熱沸議論,直到最外邊的人發覺了她的身影,沖裏邊喊一聲‘秦家二娘回來了’,瞬間一靜。
秦巧心中已有猜測,面上是适度的迷茫和無措,臉上的笑容一寸寸地僵住。
“大家在看什麽?”
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條到自家院子的路,黃婆子心裏直念作孽。
她眼看秦巧臉上的笑,再看這孩子手裏提着的鮮魚和兩條沾滿泥土的褌褲管,哪能不知她一個女子在外,不過是為了家中父兄的一頓好吃食?
這般踏實又孝順的孩子,怎麽命就這般苦呢?
黃婆子伸手攙她一下,連聲節哀,“孩子,想開點。你爹他...他這一走,這家可就全靠你了。”
死者為大,縱是人群之前都在說秦禾生造孽,活該有此下場。
此刻唯一懂事的閨女到了,都紛紛出言相勸節哀,讓她保重。
進門的時候,秦巧一時不察覺,同手同腳起來,竟狼狽地摔進門去。
這一幕落在衆人眼中,心中更覺她可憐,争相上前。
“二娘,保重自己呀。”
“巧兒,人都走了,莫過分傷懷。”
“巧兒,莫哭,人還在裏頭,後事還得你操持呢。”
莫哭?
秦巧下意識想摸摸自己臉,她怎麽會哭呢?卻忘了兩手滿着,旁人知情善理,急忙接過。
這一頓,阮氏終于收了音信,人踉跄着,從正屋跨出來。
她見了秦巧,一時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直呼你總算是回來了,“二娘,二娘,公爹...公爹他沒了。”
秦巧留神看她臉。
這張臉上說不明是劫後餘生的歡喜,還是故作哀傷的無措,但是喊出來的字眼不帶情緒,只是急于尋個人告知秦禾生的意外過世,又像是在和自己強調一般。
她被扶進屋中。
當中地上一襲白布蓋着個人形,露出一雙赤着的足沾滿泥土,還有些腫脹的白。
哥哥秦豐收不知被誰匆忙裹了一身白孝衣,正跪在地上。
她被跪在哥哥身側,盯着身前的白布,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問道:“怎麽就死了?”
屋外邊有個響亮的男聲揚聲回道。
“落水溺死了。”
秦巧:“溺死?在哪?”
衆人你一句我一言,很快給她解惑。
“人在蘆葦蕩子外的野池塘發現。”
“臉朝下,翻過來的時候,臉都泡發白了,我是辨認好久才認出來的。”
“連日下雨,池塘漲得高,底下的水草纏住腳,掙脫不得。”
“好端端的,他怎麽就走到那地方去了?”
“吸了那膏的人,不都恍惚嘛,許是下雨天黑,沒看清路,自己闖進去的呗。”
“哎呦,運道不好,要是老天爺不下雨,尋常人來人往,他喊幾聲,不愁得救。”
“說不得是老天有眼。他整日裏不是說什麽修道當神仙,沒準真是修煉得道升天呢。”
“快快閉嘴。神佛在上,豈敢胡言亂語?阿彌陀佛,三清道爺在上......”
說着說着,意思便偏移了。
阮氏看一眼那兄妹兩個的背影,眼神打轉,想到什麽,終于流下了痛哭哀呼的眼淚。
“可憐我們二娘剛歸家,爹便沒了。我苦命的豐收呀,老天爺不開眼吶,娘走了不算,如今竟連爹也奪去!這可讓他孤苦伶仃的,後半輩子,我們娘們家怎麽活呀?”
她自嚎哭,人群終于止了議論。
不少人聽她哭得上心,眼淚鼻涕流了一臉,終究不忍心,也便安撫幾句。
然此時便看出分別,勸秦巧時候該扶該攙該感同身受地落淚,到了她阮氏,遠遠站着,說幾句你快莫哭了,也就盡意思罷了。
亂亂紛紛,終于有人出來把持大局。
胡老和村裏幾個年輕後生一并拉了副壽材進院子,好歹沒叫死人不安。
火盆、燈燭、黃紙等一應物件,胡老同村裏熱心的人前後搬走,匆忙之間,竟然也是個看得下去的靈堂。
一波波聞訊來的人,看過了熱鬧,說說孽不孽的,再把秦家過去那些老黃歷翻上一層層的嗟嘆,滿足退場。
而秦巧一無所覺,和哥哥秦豐收跪在火盆前,時不時往裏邊填上黃紙。
煙火氣嗆人耳鼻,她腦中空泛,某一瞬間,吃驚于自己竟在思索提回來的魚應該何種吃法。
終于安靜了。
她深吸一口氣,籲至一半,聽到旁側的哥哥開口說了句話。
他說:“妹妹,風涼涼的。”
一道煙氣吸進肺中,她咳得驚天動地,眼眶中止不住地往下流淚。
許久後
她握住哥哥冰涼的手腕,挺直了腰杆,道一句:沒事,有我在。
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