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阮氏哭得累了,抽泣過後,身上越發疼,枕着凄風苦雨迷盹,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咯吱的開門聲,頓時驚醒。
人吊着警惕,聽出是南屋的響動,才又萎縮回被中。
雨氣透過門縫滲入屋中,身子浸了一夜的涼,她再難入睡,輾轉傷心,索性忍着疼爬起來。
天色還沉,不過将明,總算有些熹微亮。
秋日的雨纏連,這一下,沒個十幾天停不了。
院中泥濘,阮氏發愣看一會兒雨水,才小跑進到竈屋。
一進門才察覺秦巧生了竈火,屋中暖和,她打了個激靈,“今日出門要這麽早?”
秦巧揉揉木盆裏的衣衫,沒回頭,“還不出門呢。南屋子屋頂漏,泥水滴髒了衣裳,正好睡不着,就想着浣洗了。”
阮氏不在意地點點頭,扯過木墩子往竈火跟前湊,“二娘,昨日那銅子,嫂子沒留住......”
她覺得自己有負所托,小姑子歸家舒貼日子沒多久,便惦記着養家糊口,辛辛苦苦換來的銀錢,攥着連一夜都沒夠就被要走了。
秦巧一副焦急樣,回頭看她:“夜裏有賊人來過,叫偷了不成?”
真要是外賊人就好了。
阮氏苦生生道:“是公爹,他說我沒本事把持內家,攥着錢遲早糟蹋,所以就要走了。”
她自然争辯,可一頓拳打腳踢,搬出天王老子來都徒然。
秦巧扭正,盆裏水有些涼,她從鍋中舀出一瓢熱的,神情平淡,還帶有幾分寬慰阮氏,“沒事,爹是長輩,既是他要,想必是有更要緊的用處。這一回的工錢便先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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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兩個,一個賽一個的傻!
阮氏剛起的愧疚一瞬間退散下去,心裏無名火一拱一拱的。
正屋子裏住着的那個,早已是披着人皮的活畜生,良心比豺狼都不如,怎麽二娘就是不願意信自己?便是親生爹,就這般舍不得繞手,定要随着那人障一并下地獄才夠?
可她一個外婦,做錯了什麽,要把後半輩子一并葬送了?
便是為了報答當年婆母厚待的恩情,這些年也早就還夠了。
越想越委屈,一摸臉,又是兩行酸淚。
可那邊的秦巧呢,明明聽着她哭,卻無動于衷,擰幹衣裳往角落的空處一挂,撂手就要走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般狠心的人!
她的心怕是石頭做的吧。
阮氏斜眼盯着院子裏,瞧她将角落處的蓑衣一披上,人影消失在門邊。
“一家子王八羔子。”
她啐一口,再看竈上摘過清洗好的野菜都念着秦巧的好。
出得門的秦巧對于身後怨恨的目光全然不知,不過,便是知曉,也不上心。
阮氏所忌憚的事,她一力料理妥當了。
草芥一般的人家,不怕前頭有坎,她有手有腳,定能守護好這座屋舍。
胡老今日不起早,只她一個上工。
一路山行寂寥,唯有雨聲簌簌相伴,身上的蓑衣是她扯了村子外邊的蘆葦在竈屋陰幹兩天随手編的,好的蓑衣一層層上嵌,她沒做過,大致搭出一個樣子,就圖個意思,聊勝于無。
今日她特意換了一條路,昨日歸家便發現有條野河穿山而過,她念着打上些魚肉,也算是家中開葷氣。
秦巧挖幾條蚯蚓,石頭磨成肉泥抹在竹簍子一側,尋了一處靜水流深的縫隙嚴嚴藏好,逆向開了拳頭一半大的口子。
也不知河裏有沒有魚蝦,她希望有些生得笨的,能撞進來讓她夜裏吃填上一道葷菜。
繞了路,再往罪奴村便小跑着。
幸而接連雨天,牛娘子發懶尚未到,竈棚空無一人,鍋臺還是昨日離開時候的樣子。
村裏人出去幹活,繁雜不定,諸如竈屋水缸柴塊之類的,也要他們去做。
秦巧看看柴垛子,旁邊那一堆濕淋淋的,大約是新打回來的。再一探頭,水缸還空着,不過挑水扁擔和木桶不在。
罪奴村,合容納上百人。
其中一大半不在村子裏,青壯男人都要去臨海的渡口,在朝廷大海船上做苦役。村中多是老弱婦孺,種時下地,閑時墾荒。
這裏的人本就是賤籍,村子自然無需向縣裏納糧稅,只需達成一定墾荒和上補物品便罷了。
故而昨日羅雲英說此處是個搖錢樹,也無不對。
罪奴村新一茬的稻子收回來,除去要補給縣裏的,剩餘大多數都落在屠生和牛娘子口袋裏,莫說自給自足,便是打圍劈柴燒炭等活計帶來的利,都是尋常百姓人家仰望的豐厚。
可人心不足,貪婪過大,誰人會嫌銀子少呢?所以牛娘子能克扣便克扣,應是兩頓,削減成一頓。應是濃稠香米湯,到了卻是些稀飯糊。應是偶爾開葷,最後一年未必能聞到點肉香。
便如昨日那般大氣敞亮的粥米,若不是有縣裏的小吏官到,只怕是見不到的。
今日開鍋,約莫就一碗米了。
秦巧估量今日活計的繁簡,又看着空落落的竈棚,左右無事,拿了斧頭劈柴。
也沒過去多久,外邊就有腳步聲。
擡頭去看,羅雲英懷裏抱着一個籮筐,颠颠跑進來。
秦巧起身去接,落眼一看,有些驚訝。
這籮筐足有一人環抱寬,內裏很深塞得很滿。
有半只雞、一條很肥厚的魚、好幾枚又大還在蠕動的鮑貝、還有半扇紅白豬骨。
綠的茴菜、蕪菜,紅而綿軟的柿子,五六個雞卵子...
“怎麽這麽多好東西?”
羅雲英臉上也有笑,“秋日的雨,一下沒個十來天不算完,姓屠的不走,牛氏自然不敢怠慢。”
這一籮筐豐盛,難得見一次,想來昨夜牛氏安頓的女子乖巧,伺候得屠生舒服。
上邊吃的好,她挨靠着,也能得了賞嘴。
上一回吃肉,還得是一個月前牛娘子家兒子來呢。
羅雲英拍開秦巧翻動的手,一樣樣往出拿,最後才遞過去一個灰撲撲的布袋子,“這個是你的。”
半袋子米,加起來将好一碗米的分量。
秦巧默然,小心翼翼地倒進鍋裏邊。
看着大鍋裏淺淺一層,再回頭望小竈上堆得幾乎放不下的肉山,她只覺得諷刺。百十來號人吃一碗,一張嘴吃一座山,這世道好不公平。
可她不敢說,這樣的話若是漏給羅雲英,明日她連可憐別人的方寸地都保不住。
愣神之間,挑水的人終于到了。
羅雲英頓時氣焰嚣張,指着對方鼻子好一頓臭罵。
秦巧漫不經心地瞟去一眼,一頓。
是崔三郎君。
不,在這裏哪裏還能喚出郎君這樣的貴稱,應是崔三才對。
昨日是披頭散發如乞丐一般,今日換了村裏常備的短褐麻衣,頭發工整地束在頭頂,用一塊黑布纏着。
手腳臉面幹淨不少,眉目依稀可見其人長相,不過大多數人一觸及到他臉上那道可怖的傷疤,便不再多看。
她不忍看去對方一再下彎腰的卑微,喊了一聲羅娘子,“雞卵沒放好,小心滑到地上。”
羅雲英瞬間忘了罵人,急回頭去照看。
這要是碎一個雞卵,要吃好一頓鞭子呢。
“倒進水缸裏就走吧。”
她道一聲。
崔三局促地點點頭,挑着擔晃悠過來,正要提起去倒,掃到人家就在附近,若是不小心濺出來弄濕衣衫,自己又要被罵,于是遲疑住,手指往一側點點,腦袋啄米似的一直點着。
秦巧看明白了,走得遠了。
水入缸,将夠一半,還要再去。
可她凝視着那背影,不知為何,竟覺得這人長舒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想想他從前,挑水的苦力活應是從未做過,故而才會如此吧。
她往鍋中加水,再擡眼,見崔三已經拐上泥土路,路邊有個比他矮一截子的姑娘在等着,天冷穿得不多,故而瑟縮着,恰望着這邊,同秦巧一對視,急忙低頭看地。
“又是他!真是倒黴!”
羅雲英見她出神,低咒幾聲,“兄妹三個,當哥的是個啞巴,一個崔六就剩一口氣了,另一個崔八不知好歹,快快死了算!”
秦巧疑惑看她:“昨日才來,這幾個怎麽不開眼,竟然開罪了您?”
“得罪我?”羅雲英磕着雞卵,殼子裏殘餘的蛋液舍不得浪費,瞧沒人在,伸出舌頭使勁舔,含糊道:“他們是得罪屠生了。看她臉蛋長得不錯,屠生第一個就惦記上。那小娘子以為自己還是東京城裏的嬌嬌兒呢,哭着喊着不願,折騰了大半宿。她那當啞巴的哥倒是厲害,十來個人都按不住,發起瘋來唬人喲。”
說着,她突然噗嗤笑出聲,示意秦巧附耳過去,“你是不知道,姓屠的光碼子大,經不住啞巴一拳頭,今日怕是要頂着烏眼青呢。”
她還在絮叨着,于大多數罪奴村人而言,這一樁事情,不過是枯泛生活的一抹意外。
秦巧看着走遠的那對兄妹背影,只覺心裏堵得厲害。
***
“三兄,你方才瞧見了嗎?那個放粥的女子在幫你解圍呢。”
崔八娘激動地看着崔三郎。
崔三郎沒擡頭,他還不熟練挑擔走路,正在努力尋一個最好的姿勢不讓兩個水桶前後擺得過分厲害。
他自然聽得出妹妹口中重點是那個‘放粥’二字。
可人家只是随口說說罷了,怎麽會特意給自己解圍呢?
崔八娘捂着空癟的肚子,猶自期待:“三兄,三兄,她肯幫你解圍,等會兒放飯的時候,你說能不能讓她多給些粥米?”
崔三郎搖搖頭,努努嘴,示意她悄聲些。
昨夜若不是三兄,她只怕落到那個姓屠的惡魔手中了。
不止是昨日,從東京到福州這一路,全靠着三兄相護,她才能囫囵個活到現在,自然乖乖聽話。
打水的地方不在村中,方才照着同屋人指點,繞了好大一圈,這一次總不會錯了。
崔八娘還想再說方才竈棚的娘子,可看哥哥神情淡淡,不想惹他不快,只好按捺住,一邊往桶裏壓水,一邊咒罵那個故意指錯路的壞人。
“要不是那人使壞,咱們早就打好水了。”
在哪裏活着都不容易。
崔三郎深谙此間道理,昨夜他得罪村裏的大管事,其他人為難他是情理之中,不過是些可憐人自保罷了。
滿滿兩桶水上肩,他腳步虛浮一下,閉眼定了會兒神才慢悠悠地往回折。
擡滿水缸,再砍些柴火,就到放飯的時辰。
再扛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