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公爹他貪了神仙如意膏的瘾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已有幾年了。”
話說了,阮氏反倒覺得自己松快許多。
許是被折磨太久,娘家任由她生死,滿村人盡是嘴皮子可憐幾句,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這一句後,一時竟不知如何往下說。
屋中靜了,秦巧偏頭去看阮氏。
見她微張着嘴,面上翻湧着回憶,不知想到了什麽,雙眼漫上一層淺薄的濕意。
借着晨曦,秦巧細致地打量她。
阮氏紮着黑色頭巾,發略亂,着尋常平民人家的裆褲,褙子一側搭在肩上,另一邊淩亂地散遮着半副身軀。
她大約二旦出頭,生得不甚美,上龅口塌鼻梁,眼睛不大不小,眉毛稀疏,臉色青黃,但兩頰卻是紅的。
許是察覺了秦巧直淩淩的目光,急伸手抿好鬓邊的亂發,褙子理好,面上露出一抹尴尬又羞澀的笑。
這一笑,眼裏的淚光一閃而過,露出了些精神來。
阮氏道一句‘讓你看笑話了’。
好似先前不曾在意的體面也回來了。
秦巧不再看她,日頭逐漸攀升,刺喇的暖黃披撒在身上,眼窩發酸,她倚靠在門框上,半阖着眼睛聽阮氏說話。
“我是十四的時候,嫁進你家的,當時豐收十八。媒人拉纖,沒藏着掖着,我也是自願進門的。”
望向蹲在門外,比往常安靜的丈夫,看他癡癡盯着自己的妹妹,時不時憨笑,阮氏輕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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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的時候,婆母還活着。人也和善,不苛待我,吃的喝的從不落下,只央我一點——不能苛待了豐收。”
想起那個慈善的婦人,阮氏面上浮現一抹真心笑容。
“她曾提起過你,說自己有個小閨女,很聽話,就是很可惜沒養成,被人拐子搶了。所以待我如同親生一般。”
秦巧呼吸一窒,只覺手腳涼了一遍。
阮氏沒留神到她的異樣,一味沉浸在往事中。
丈夫燒壞了腦子,行事說話只有男童四五歲一般。雖不通房事,但婆母并不強求子嗣,所以頭一年,阮氏只操心哄好了人,自然過得舒服。
奈何上天不給她好日子過。
“進門第二年夏,地裏遭了澇災,朝廷讓改種的占稻子都給泡死了。那一年,家中收成不好,公爹不快,時常整天不着家。婆婆勸不住,又擔心人在外出了什麽事,實在沒法子,便偷偷跟了幾回。”
阮氏腦子裏突然浮現那一日婆母和公爹一道歸來時的場景,時隔多年,陰影重現,整個人狠狠地打了一個冷戰。
也是這樣一個初秋。
入夜,她點了一盞油燈,怕外邊的風吹散,還特意罩了一層紙兜,懸在門口大柳樹的枝丫上。
等了許久,村裏下燈的鑼都敲了三道,才終于等到門口的動靜。
她匆匆安撫了丈夫,去院子裏迎人,迎面撞上寒着臉進門的公爹。
她是頭一次見公爹面上出現那般可怖的神情,一時被唬在原地,連請禮的話沒忘了說。
人進了屋子,阮氏站在風裏好一會兒才敢動,她長出一口氣,剛邁出一步,門口又拖着步子進來一個人。
是婆母。
一瘸一拐、衣衫發髻淩亂不堪的模樣。
婆母的聲氣很弱,看她在等着,叮囑要記得把外邊的油燈拿回來,而後蹒跚着回了正屋。
阮氏吓壞了,她心裏亂成一團,直覺出事了,卻不知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輾轉忐忑一夜,剛有昏沉睡意,就被外邊婆母尖銳的哭喊聲吓醒了。
豐收比她先醒,一聽外邊是娘的聲音,無論阮氏如何安撫都不聽,非要出院子去。
阮氏堅持不住,半拉半就出了屋子,入眼一幕,人便癱軟下去。
婆母還是昨日那身衣衫,甚至都不及收拾,此時跪趴着,嘴邊泛血沫子,抱住公爹的腿,哀求他別出門。
而公爹就像是被厲鬼上身一般,面容猙獰,手拳盡用捶打着婆母,更因為豐收上前阻攔,一怒之下,從旁拽了扁擔開始抽打。
阮氏往床對向的地方挪了挪,指着上面那一灘人,又恨又怕,“二娘,就是他,是他要了婆母的命。”
“婆母知道那什麽神仙膏是要命的毒藥,想着公爹陷得不深,讓他戒了。沒成想只挨了一頓打,肺葉子被打戳,連一夜都沒熬住,就撒手沒了。”
她每說一句,就要急喘一口氣,眉峰緊鎖,仿佛那場人災就發生在眼前。
秦巧沒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大約,在外太久,心腸硬了,竟連一顆淚都沒有。
好半晌,她問:“娘是幾年前沒的?”
阮氏:“三年。”
那也就是說,她爹已經成瘾三年。
秦巧又問:“你和我哥哥靠什麽過活?”
阮氏頓住,不願意說實情。
可她眼神打轉,溜在傻兮兮的丈夫身上,又落在秦巧一直不離身的那個小包袱上面。
“沒...沒有多少。婆母去前,偷偷給了我些。”
她提高嗓音解釋道:“可這些年,養着我們三個,公爹也總是盤剝,早就花光了。不信你看看這院子,光禿禿的,都是沒的法子,只能變賣些值錢的,換點陳年米糊飽肚子。”
清貧是做不得假的。
秦巧方才邊聽,已經打量過家中小院。
荊門破戶,黃泥糊牆,東南西北四向小門屋子,西邊黑乎乎的,隐約有煙氣缭繞,大約就是竈房。
桌椅板凳,樣樣不足,一巴掌就能數過。
這不是她要回的家。
娘死了,爹廢了,哥哥也成了癡傻人。
僅剩的嫂子...又是個什麽人呢?
秦巧移開木凳,招手示意阮氏出來。
阮氏不敢拖沓,心說這小姑子不愧是從外邊闖過的人呢,這架勢怕是厲害貨色,瞧着是要在家常住。
這是好事呀。
破門搖搖晃晃,勉強從外邊栓關着。
秦巧又推又拽的,确定裏邊人醒了不會自顧出來才罷。
阮氏看懂了,心思兜轉,“這是,不讓公爹出來嗎?”
“哎呦,這可不行。天一亮,公爹醒了,是一定要出門的。你若是這樣栓着,他喊鬧起來,四鄰又要嫌棄咱家不安分了。”
秦巧置若罔聞,還和她笑笑:“連日趕路,一直吃得不安心。這會兒肚子鬧餓,嫂子,先做上些吃食吧。”
阮氏呆呆‘哦’一聲,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妹妹一動,豐收便呆不住了。
雖然這個妹妹和小時候不一樣,板着臉也不笑,但是妹妹就是妹妹呀。
他已經全忘了方才秦巧掐着他脖頸的事情,臉上一派天真,咧出一口黃牙:“妹妹,你是不是餓了?哥哥有吃的,哥哥藏起來沒叫娘知道,一直給你存着呢。”
說着舉起一大把石子遞到秦巧臉跟前。
秦巧一把拍過去,石子零零碎碎撒一地,她瞪着比自己高大半頭的哥,語氣嚴肅:“這東西不能吃!下一次你再弄這個玩,我還打你!記住了沒?”
阮氏連忙開口要勸。
豐收腦子不好使,能記住的就是四五歲時候的事情,孩子脾氣,只能順着安撫,若是悖了他意思,哭鬧厮打起來,一兩個時辰都哄不住。
一個公爹,鬧着要錢。
另一個要是再出刺,可真要活不下去了。
嘴邊剛叫了一聲‘三娘’,那廂秦豐收的反應倒是出乎她意料,竟也乖乖聽話,石子滾了,眼神舍不得,腳步卻實在地跟着人往前走。
再一聽,人嘴裏還念叨着“要聽妹妹的話。”
阮氏一口氣憋着,頗有些不是滋味。
這男人說到底是她的,這些年伺候吃喝,勞苦累活,好話哄着也沒換了一句‘聽媳婦的話’。
打十年沒見過臉的妹妹,剛現身,又掐又打還兇巴巴的,竟就屁颠地親上了。
人,就是賤骨頭!白跟個傻子掏心掏肺了。
阮氏剜了這對兄妹背影一眼,這才快步跟上。
竈屋不大,卻很幹淨。
依照這家裏的情況,唯一把這處地方妥善打理的,便只有阮氏了。
秦巧示意哥哥坐好,瞧着他腳上不穿鞋,不由皺眉:“家中無哥哥的鞋子嘛?”
阮氏舀了一瓢水,頭都沒回:“有過。給他穿了,一出門玩就忘了。村裏人欺負他是個傻子,當着面偷了搶了都不認,再後來也就習慣不穿了。不穿了也好,路上石子咯得疼,人就不往外跑了。”
她說完,回頭瞟一眼依舊垂着頭的秦巧,等她是什麽反應。
“這些年,辛苦嫂子了。”
阮氏眨眨眼,沒預料能換來這麽個話,好半晌才嗯了一聲。
舀米時,往常只淺淺的一層碗底,一咬牙,盛了小半碗,仔細淘洗,下鍋熬粥。
再陳的米,熱水裏一過,蓬開小花,都能迸發出香氣來。
很快竈屋裏就熱氣蒸騰,秦巧從院中撿了些零碎枯木做柴火。
回鄉的第一碗粥飯,萦繞了許多辛酸,終于端上了飯桌。
秦巧抱着碗,碗氣蒸得整張臉都熱乎乎的,她輕輕吹了一口氣,正要喝,眼角餘光卻看見秦豐收也是如她一般,整張臉湊在碗上,感受着什麽,很滿足。
阮氏看了前後,倒是真心感慨了句:“究竟是連着血脈的兄妹,喝粥前先熱臉的習慣都一樣。”
明明是很尋常的一句話...
秦巧眼窩突然酸澀,低頭抿粥時候,只覺心腸都寸斷了。
到底是在什麽時候決定要回鄉的呢?
是十五歲那年。
被主家送到大名府時,她曾經給看守過畜園。
有一次丢了一只小羊羔,惹得管事發了很大脾氣。
大冷冬刮着盛雪,将她驅趕到山上去找羊,若是找不到,要麽凍死在外邊要麽以丢失主家物品的罪名發賣賤籍。
她找了許久,天都黑了才終于在一處山坳尋到了那只小羊羔,身上又冷又餓,氣不打一處來,甩着羊鞭子狠狠抽了它幾下。
可那只小羊羔,不躲不叫,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就那般看她發脾氣,挨了打,還願意湊到她手邊,讨好地舔舔。
她突然就懂了——那只小羊羔是害怕再次被丢棄。
她和羊羔互相取暖,度過了那個寒夜。
回到畜園時,管事一身酒氣,對她還活着的事實十分驚訝,而後一揮手號令小厮把那只羊羔捆紮宰殺,說是要做一道嫩羊羔。
她聽着‘咩咩’的慘叫聲往園子裏走,頭都沒回,心說:有生之年,死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那時以為自己少說要老到伺候不動了,才能一償心願。
然,她是幸運的。
主家在東京獲罪,連帶着大同府的親族一并受了責罰。
幸而聖人慈悲,不想在知天命的年歲大開殺戒,只懲戒當主子的,她們這些仆從被發還原籍,原地遣散了。
奴籍銷的那天,是個晴日。
她被放出牢獄時,便知自己該啓程了。
而後因緣際會,坐在這裏吃上了回鄉的第一碗飯。
值得了。
秦巧心想,喝盡最後一口粥,外邊也适時傳來叫罵捶門的動靜。
阮氏不由哆嗦起來,“二娘,公爹怕是醒了。”
秦巧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吃,起身往外邊去。
她在想:這個爹,她還要不要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