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門裏的秦禾生少有的清醒着。
下巴颏那一撞,悶咚巨響,再一睜眼,揉着生疼的地方,搖搖晃晃要出門。
走了一步,想起這是兒媳婦阮氏一貫住着的屋舍。
走了第二步,想起來自己是被人生撞暈過去的,這人是誰?
他晃了晃頭,迷迷糊糊記得昨夜上了神仙膏後,有什麽人來尋過自己,說是早年被人拐子抱走的二娘回來了。
什麽人拐子?那都是婆娘怕村裏人說閑話,編出來騙人的。
二娘分明是被賣了的。
再走一步,到門口,一拽,沒扯開,門扉吱吱亂響,頂上灑落一片塵土落在頭上。
秦禾生急喘一口氣,呸呸吐了,還當是自己沒用勁,不耐地直接擡腿就踢。
片刻後,他看着緊閉的門扉,難以置信。
阮氏這個偷奸耍滑的賊婦人,竟然敢把他鎖起來?!
于是又踢又推,他知道自己的動靜一大,鄰家就會生怨怪,阮氏最怕的便是被村裏人趕走,為了片瓦遮頭,什麽事情都願意的。
果不其然 ,不過只踢鬧了幾下,漸近的腳步聲傳來。
秦禾聲嗬嗬就笑,眼睛擠在門縫上,沉着聲音恐吓:“阮氏,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如今有膽子從外邊鎖人?信不信老子出去弄死你?”
預料中阮氏發抖的聲音沒有傳來,倒是有個長條身形站在不遠處,秦禾生有些看不清她臉面,但是光看這身條,便知不是阮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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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哪個?怎麽在我家院子?阮氏呢?還有豐收呢?”
門扉破舊,中縫露出一只白生生的眼珠子,冷不丁看過去,怪滲人的。
秦巧沒說話,直到裏面人似乎是不耐煩又要繼續撞門的時候,才開口:“爹,我是巧兒。”
“巧兒?什麽巧兒?”
秦禾生念叨了好幾聲‘巧兒’,腦袋裏又想起自己先前快愉時曾經聽到的話,遲疑着問道:“巧兒...你是二娘?”
秦巧把臉湊得近一些,讓他瞧,“小時候,娘說我的眼睛生得最像您,還有眉毛,也跟您很像,比村裏其他小姑娘濃密,您還說像是長了兩條卧甲蟲子呢。”
這是她記得的為數不多有關于雙親的記憶,跟許多人說過,唯一不同的是,此刻說起來了,蘊含了濃濃的期待。
可她注定是要失望的。
秦禾生哪裏還記得自己曾說過小閨女跟自己像不像,能記得自己曾經有一個女兒,便已經是不錯了。
他清醒過來的腦袋,一下子靈光起來,語氣驚訝又歡喜,呼聲道:“是二娘。是你,爹認出來了。你這模樣是随了我。二娘,二娘,你是怎麽找回家的?”
秦巧的鼻子頓時酸澀起來,她沒想到這個只愛莊稼的爹竟然還能認出自己來。
急忙伸手扯開門栓,秦禾生不防備,險些摔出來,被她眼疾手快地扶住,“爹,我是放了良籍,路上跟着镖局,走了好些日子才回來的。”
“哦哦,回來就好呀,回來就好。”
乍然撞上陽光,秦禾生只覺眼睛被刺得不适,忍不住偏開頭,用手遮擋一下。
這動作一番,秦巧只當爹跟自己一般,一時之間情難自抑,卻又害怕被小輩看到落淚的狼狽,故而才偏開頭。
她吸吸鼻子,扶着人往竈屋走,“我是昨夜回來的。嫂子剛做好香粥,爹,您先吃點東西,咱們再說。”
“哎,好好好。聽你的。”
秦禾生一進竈屋,就看到縮在角落的阮氏,心裏暗哼一聲,扯出古怪的笑意:“兒媳呀,巧兒回來是好事,你怎麽不跟我說,反倒将我困在你屋子裏?”
秦巧舀着粥,一邊回道:“不怪嫂子,是我的錯。”
她把粥端到秦禾生跟前,對坐着,問道:“爹,您方才那是怎麽了?”
可她不知,背後的阮氏一聽到秦禾生的聲音早已白了臉,此時才僵着扭回頭,她不敢開口,見秦禾生投來陰鸷的目光,猛地一提氣,哆嗦着伸手指向秦巧...腰間。
秦禾生咽了一口粥,只是順着阮氏手指方向瞟一眼,繼而無事人一般移開目光,長嘆道:“二娘,你如今歸家了,爹就跟你說實話吧。方才爹那般是因為受了神仙膏的供奉,正跟神仙們說經講道呢。
你是不知那神仙膏的妙處,受了供奉,凡人肉胎就能羽化成仙,上天聽佛祖的經文,供奉越久,見到的神仙便越多,這身上的功德自然無量。”
他頗為自豪地指了指自己:“你知道爹如今已位列何家仙班了嗎?”
秦巧困惑地搖搖頭。
“元始天尊座下紫金洞成元道長第五百三十一位弟子。”
好長的名諱!
秦巧抿下嘴,“爹,我記得您以前最愛莊稼了,每到收割的時候,總是牽着黃牛長耕犁耙,稻子熟了,手指輕輕一掐,汁水豐......”
“莫說那些了。種地哪裏有攢功德重要!有了功德,位列仙班,才是頭一等的大事。”
秦禾生一揮手打斷她的話,滿不在乎道:“種一輩子田,下一世投胎就是畜生道。家裏那幾畝爛地,早就賣了,銀子用來供奉仙君道長才對。”
他扒拉了最後一點粥米,提到了供奉,笑容便和善起來:“二娘,你在外頭這些年,可攢下些貼己銀子?”
他看秦巧瞬時謹慎起來,急忙擺擺手:“爹的意思是可不是要問你讨來。你攢下的錢,都是這些年你受苦換來的,可得護住了。”
他壓低聲音囑咐:“咱們這村子多了不少歹人,白日裏探聽誰家有錢,夜裏趁黑摸上門,多少金銀都得被偷光喽!”
秦巧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腰間的包裹,點點搖搖頭:“我沒攢下多少貼己。”
秦禾生眼珠子打轉,心說:沒銀子,哄鬼呢?
他吃飽了,起身往外走:“你如今歸家了,便和你嫂子一道處處,家裏外收整收整,也好住人。”
秦巧看他是要出門的架勢,追問:“您要去哪兒呀?”
“随處逛逛,你剛回來,爹去尋摸些肉來。”
秦巧跟他到門邊,目送他走遠,身影黯淡成一個小黑點才收回視線。
方才轉身,卻見對面鄰家門扉大開,有一老者窩在竹面躺椅上,閑适地曬着太陽,腳邊團一只渾身毛黑的貓,一雙賊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秦巧看了幾眼,不由羨慕這類日子。
誰人暮年,不期盼能有這般風順陽暖的日子呢?
她往回走,對首的老者像是察覺到什麽,微挑個眼皮,只看那姑娘瘦高的背影落寞離去,大約想到了什麽事情,眉峰輕輕蹙起。
然而僅是一下,便毫不在意地繼續曬太陽。
這世上過得可憐的人多着呢,他又能救幾個呢?
阮氏已經開始清洗,秦巧左右看看,詢問了打水的地方。
“二娘,不着急,等拾掇拾掇,我領你去村裏走一圈,認認地方。”
她說了,頓下,猶豫再三,終究沒說二話。
秦巧問明之後自己是要住在南屋子,便自顧去灑掃。
南屋子緊靠竈屋,兩處挨着有什麽響動都能聽着。
屋子裏常年空着,只有角落處有一張落滿灰的竹床,勉強還能睡人。她把着眼的地方都清掃幹淨,趕走非要和自己玩的哥哥,終于得空坐下,好好思謀。
眼下這處境,已是很好。
阮氏口中的爹是個上瘾的惡徒,她會記在心裏,日後多留一處心眼,省得被算計。
腰間的包裹終于解下,看着鼓鼓的,其實只幾件能換洗的衣衫,多了一雙稱腳的鞋子。
所謂的貼己銀子,她沒有攢下多少。
這十年被倒手多次發賣,遇到的善心主家其實不多,唯有上次最近一次的主家厚道,月月給份例,年底還多賞些紅錢。
這些年她過得節省,不類其他伺候的婢子,總是買什麽頭繩胭脂香油,零碎的銅板多了,倒也攢了七八兩銀子。
最值錢的是曾得了主家女娘賞的一只珠花,送到當鋪,死當換了一張銀票,足足十兩,那票子輕飄飄的,她縫在了衣衫內襯,日夜不離身,是她最大的底氣。
她想了想,從荷包裏翻出一小角碎銀子。
出門前遞到了阮氏跟前,“嫂子,我身上沒多少貼己,這些年都是給主家做奴婢的,若不是機緣,也換不來良籍。掏不出多的,這一點算是我剛回來補貼家用的,你拿着使喚吧。”
阮氏立馬便接過,上下一掂量,約莫有個八分重,頓時笑開了花。
“正說家裏快要斷糧了呢,這錢來得巧。”
她把銀子往貼身的藏處放好,這才引着秦巧出門。
“二娘,你出去這些年,都是給主家做什麽活計的?”
知道做什麽,便好謀算後邊的事情才是。
秦巧道:“并不是多難得的活。最開始就是柴火丫頭,後來在竈上給廚娘打下手,幫着後院伺候的姐姐們跑跑腿。再後來長大了,就進內院學着針線灑掃。再後來,當了幾年提織。”
“提織?”
秦巧解釋道:“就是在主家的織房給織娘幫襯。”
說來,若是主家不出事,以她當提織的日子,今年也是要升做織娘的。
一說織娘,阮氏便有幾分懂了。
“前些年,朝廷讓咱們滿井村改稻種桑,養蠶出絲,做洋人的生意呢。那時候,織坊跟山裏的春筍似的,一頂頂往上冒。可惜咱們村裏都是莊稼人,沒幾個女子懂得什麽織機。”
小姑子要是懂織娘的活計,那可是了不得的本事。
說不得,她一個人便能養活了家,自己往後也不用再被逼着做那檔子事情。
阮氏越想越覺得有盼頭,連水都顧不得打,調轉了向,就往保長家去。
“二娘,咱們村裏只有保長家的水仙會織布,他家有一架老大的織機,放織機的地方比我住的地方還大。水仙每天都在織布,保長媳婦說了,她家水仙每出一匹送到縣裏,能掙一兩銀子呢。”
秦巧被她扯得踉跄,只好随着她走動。
路上早有走動的村裏人,瞧着她們二人,投以好奇的目光,秦巧無法攔住阮氏的走勢,只好無奈地客套一笑,算作打招呼。
與此同時,也在想:滿井村是福州偏遠的小村子,能有一架織機,還有頗通其中技藝的織娘,倒也厲害。
尋常織娘,織一匹寬二尺二,長四丈的布,一日便可成。
技藝熟稔的老道織娘,一日能織一匹半,更甚三日織出五匹也是有的。
一匹賣的一兩,刨去生料,一日便有二三百銅子的純利。
這還是尋常品質的土布匹。
若是能織出散光绫,費些日子,生料貴些,但是賣時可達萬錢呢。
這是她做歷時最長的一份工,心裏盤算的東西自然細致一些。
等到了保長家,阮氏噼裏啪啦一頓說明白,保長媳婦的臉色飛快地變了一下。
她瞅一眼秦巧,秦巧客氣地笑笑,只說叨擾。
“織機可是金貴東西,從翠鳴運河上運回來,花了海天的銀錢。你們空口白牙就說自己會,還想着上手使喚使喚,這要是破了損了,我可交代不的。”
這便是不甚委婉的拒接了。
秦巧本也是好奇,并不是真想要用,她是織坊出來的,最清楚織娘對吃飯家夥什的在意,于是便想走。
奈何阮氏哪裏甘心放了這麽好的掙錢點子,說了好些哀求的話,就差跪在地上求保長娘子了。
保長娘子被癡纏地實在沒法子,只好答應,但也說清楚了:“只能看看,不能上手碰。水仙去她外家了,若是知道她不在的時候織機給損了,回來定不會饒了你們。”
秦巧滿口答應,心中打定主意,自己絕對不踏進屋子裏,只隔着門遠遠看一樣就罷了,省得惹出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