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不過半個時辰,原本寂靜只有幾點燭火的滿井村如同火苗子落入幹柴,剎那亮如白晝,人聲鼎沸。
秦巧被半推半扯到保長家裏,話沒說幾句,又有一大保長到。
兩人對着燭火,将秦巧的路引文書一看再看,鑿定真假後,圍觀的百姓頓時議論沸起。
“天神菩薩呀,還真是秦小娘。這都多少年了,人竟還活着呢!”
“能不是嘛,你瞧瞧那眉眼,跟她娘生得多像。”
“從什麽地方回來的,怎麽這般晚?”
“沒聽大保長說嘛,是大同府。”
“大同府?那是什麽地方?你聽過嗎?”
“不大記得了,是不是青口鎮那邊的村子?”
......
雲雲雜雜,秦巧只聽了幾句,便再沒有心思對着不停指點她的人群客套微笑。
只因圍在門外的人群突然分開兩道,有一道瘦小身影越行越近,踏着月色,步入光亮。
秦巧剎那愣住,看着這張陌生的面容,一時失語。
她以為來的會是...娘。
“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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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長回答:“這就是你們秦家人,你哥的媳婦,阮氏。”
他看一眼阮氏身後,見只她一個來,一副意料中的神情:“秦家的,你公爹呢?”
阮氏雲裏霧裏,眼神還黏連在不遠處的年輕女子身上,暈乎乎地搖搖頭,“沒來,睡着了,叫不醒。”
秦家境況,保長和大保長心知肚明,一聽阮氏說‘人叫不醒’便不再多問。
保長先是喊屋外的人散了,只等安靜下來,才道:“這是你秦家的二娘,是豐收的血親妹子,該着叫你一聲嫂。一走十來年,又回來了。”
阮氏看着這張和丈夫有幾分相似的臉,眨眨眼,嘴巴張合好幾次,半晌擠出一句:“回來幹啥?”
這并不是自己預料的相見場景。
秦巧不知如何答,手指摳着包裹布,就這麽一劃一拉,無聲地和親人對峙相看。
還是保長的媳婦開口,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還能是幹啥?人在外頭飄着沒根,不回家能去哪兒?”
她上前搡了一把阮氏,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又回頭朝着秦巧笑笑,“二娘呀,你嫂子話少,說不來別的。人既然回來了,這大夜頭的,先回家落窩。其他的,天一亮,你們姑嫂兩個再細說。怎麽樣?”
秦巧只有點頭。
保長媳婦麻溜地點上一盞紙皮燈籠,和丈夫眼神幾下,率先出門送人。
先前院子裏還熱鬧得厲害,這一會兒又重歸寂靜。
驟然闖入夜色,只有保長媳婦身前的一點光亮。
秦巧走得深一步淺一步,七拐八扭,人就跟懸在半空似的,嗓子眼裏壓着一口氣,怎麽也順暢不了。
又一腳落錯地方,她整個人一歪,險些摔倒,身側适時有手拽住她胳膊,幫她扶穩當。
“慢些。”
頓了下,“快些。”
秦巧慢半截子才聽懂。
慢些,是讓她走路小心些。
快些,是讓她走得快些,和保長媳婦拉得一遠,僅有的光亮都照不到了。
她嗯一聲,緊走幾步,踩着燈籠光照在土地的最邊沿,才發覺,扶在胳膊上的手一直沒松。
這段路要這麽長嘛。
秦巧清清嗓子,問出了最迫切想知道的:“我娘呢?”
“沒了。”
保長媳婦的聲音又脆又亮,襯得周遭越發涼寂,“幾年前就沒了。”
沒了就是死了。
秦巧喘了幾口氣,又問:“我爹呢?”
“你爹?嘿!日子長了,你就知道喽。”
婦人語調陰陽。
扶在胳膊上的手悄然收緊,秦巧察覺到,偏頭去看。
燈光憧憧,只能看到阮氏垂首不語,側顏僵板。
她不死心,又問:“那我哥呢?”
這一次不及保長媳婦開口,阮氏接應道:“他好,就在家裏。”
前頭保正媳婦長嘆一聲,終于停住腳步,紙燈籠往秦巧跟前一送,“豐收是個好的,可惜福氣不夠。你回來也好,秦家好歹算有個喘氣的。”
紙燈籠一轉,燭火跳躍,三人身前就是門扉。
保長媳婦示意就是此處,候着她們擦肩而過,悄聲在秦巧耳邊道:“保全好自己。”
墨雲遮月,秦巧看不清門扉是不是記憶中的那扇,心中卻莫名生出恐懼。
她不動,阮氏卻先一步推開門。
“二娘,家裏沒供燭燈,有檻,進來的時候小心些。”
太黑了...
秦巧伸手摸索許久,深吸一口氣,邁出一大步。
進來呢?之後又該如何?
布料窸窣的響動就在耳畔,過一會兒一只手搭上胳膊,向下探到她的手,握得很緊,往前頭拽了拽。
“這院子我走黑走慣了,不認生。我拉着你去屋裏,先歇上一宿,天亮再說話吧。”
秦巧嗯一聲,又道一句謝。
阮氏打生下來就沒聽人說過一聲謝,自然不知如何應承,只是将人安頓到自己住的東屋。
木板床小,僅能容得下一人趟。
她摸索着鋪平整床褥,引着人到了地方,自己轉身去了牆角。
稻草席子一展,挨靠着牆,咚的一聲躺下了。
又安靜了。
靜得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了。
黑夜讓秦巧不安,卻又給了幾分隐秘的遮掩,她路途遙遙堆積起來的激動、緊張還有委屈,全都沉到底。
她知道阮氏沒走。
透過洞開的門扉,能看到角落裏蜷好的一團烏黑。
若不是隐約的喘氣聲,秦巧甚至不覺得那裏躺着一個人。
她的茫然成了恐懼,再忍不住,不能等到天亮,一定要現在說。
“我哥呢?”
可以沒有娘,爹不在也罷,可再不能丢了哥哥。
幾千裏路,總得有個歸處吧。
“豐收住北屋。”角落裏阮氏回道。
“我要見他。”
阮氏翻了個身子,看向還在床邊站着的人:“現在不行。”
“二娘,秦家早就不是你在時候的樣子了。”
“你哥燒壞腦子,連人都認不全,一不痛快就摔打嚎哭。這時候将人鬧起來,後半夜鄰家幾戶都別想安生。”
“再鬧下去,秦家就只能搬到山裏住了。”
“我哥怎麽會燒壞腦子呢?”
秦巧努力往北邊屋子看去,透過月光,仿似眼前還能浮現幼時哥哥拉着她,去蘆葦蕩扯着甜杆嚼的場景。
娘不是已經把她賣了,拿着錢要給哥哥看病嘛。
五吊餘四百個銅子,這麽多錢,頂得上家中莊稼三年的收成,難道沒用在哥哥身上嗎?
“鎮上的大夫看過,好藥也吃了。可等人一醒,就是傻了。”
出嫁前,阮氏便知道自己的郎君是個什麽樣子,自然答的上來。
“二娘,野草不撅,都能漫了房屋頂,更何況人呢。別着急,天一亮,爹和豐收都能起身,到時候,你見見人就曉得了。”
秦巧終究睡下了。
這一閉眼,做了一場好遠的夢。
夢裏綠意葳蕤,是個盛夏。
哥哥遠遠跑來,喊着妹妹妹妹,将編好的花冠子戴在她頭上,笑嘻嘻地說真好看。
她提着小木桶,乖乖地每一步都踩在哥哥的影子裏,身後是桶中水淋撒出的一道長長的濕痕。
一眨眼,又看到了她娘滿臉的淚。
“巧兒,娘給你吃過雞蛋羹,換了新衣裳,以後就跟着這好心人走,去過好日子吧。”
“別哭,也別想家,這樣能好過點。”
“你別怪娘狠心,是你命不好,若不是你淘氣,又怎麽會連累你哥哥熱病呢。”
“賣了我,哥哥就能好嗎?”
好了以後,還能再一起去撈魚放小船嗎?
“能好,吃了藥,就能好。”她娘抖着音,哽咽起來。
她被拉走的時候真的很乖,沒哭沒鬧,人牙子還稀奇,說是頭一次見被賣了,還這麽老實的。挨餓被打時候,連喊聲都比別人低,生怕自己被退回去,那樣哥哥就好不了。
不是說了能好嘛......
頭一回為身世哭,秦巧嗚咽的止不住,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又氣又急,委屈湧上心頭,終于放聲嚎哭起來。
“妹妹!妹妹!你怎麽哭了?妹妹!”
耳邊一連串急促的喊叫聲,跟夢中聽到聲音重疊在一起,秦巧險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哎呀,妹妹醒了!妹妹,妹妹,你終于醒了!看,哥哥給你帶的好吃的。”
外邊天光大亮,屋子每一寸地方都堂堂淨,秦巧撐起身子,看向趴坐在地上歡呼雀躍的人。
手裏被塞了滿滿的一把稻草,身量這般高的男子卻如孩童一般,赤足在地上蹬着,焦急地喊,讓她快吃。
秦巧不動,只是傷心地看他。
看他起先喊着,不如意了,便滾在地上,頭發亂蓬蓬紮了泥土雜草,臉上蹭得黑一團污一塊。
再後來得不到回應,随手拽了什麽,就往秦巧身上砸,石子土坷垃,能丢的都抛出去,嘴裏喊着卻還是那句‘快吃快吃’。
憑什麽?
把她賣了,吃了多少苦,險些命喪,最後就換回來這樣一個人?
秦巧整個人都發抖,猛地撲了上去,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活生生将一個漢子壓在地上,手掐在對方脖頸上,死死不放。
“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
“你把我哥哥還回來!”
“還回來!”
眼淚哐當哐當地往下砸,秦巧哭的無聲,卻聲嘶力竭:“你把我的哥哥還給我!還給我!”
這張同自己幾分相像的面孔肉眼可見地轉紅,因為喘不上氣,雙眼猩紅,逐漸溢滿淚水。
可他嘴還在阖張,發出含糊不清的幾個字眼。
一剎那,秦巧聽清了他還在說什麽。
他說:妹妹,快吃。
她猛地松開手,整個人卸力般往後倒去,靠在床板上癡癡看着她的哥哥咳個不停。
院子中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秦巧伸手抹去臉上的濕意,莫名想笑。
她也确實笑出聲了,在阮氏驚呼聲中,笑得四仰八叉,甚至癫狂。
阮氏手裏的木盆一甩,碎步子往裏邊闖,邊喊:“這是怎麽了?兄妹剛見面,怎麽就打起來了!哎喲,二娘,快莫笑了,笑得人心裏發毛。”
秦巧看着阮氏将賴在地上撒潑打滾的人哄好,漸漸失力,癱軟着透過屋門,望向天際。
無他,大約從松手的那一刻起,秦巧覺得自己那顆奔鄉的心終于落到了實處。
笑夠了,她撐着站起來,看向聞聲而來的佝偻身影。
十年光景,竟在這人身上留下這般深刻的印記,記憶中扛着鋤頭的高大身影滄桑至此。
面色蠟黃,印堂處隐隐青黑,人像是丢了魂又沒完全丢,眼神飄忽,暈黑而深陷的眼眶下吊着大眼泡,不時吸着鼻子,麻木地往前挪動着腳步。
人很瘦削,秦巧恍惚聽到他動時骨縫裏傳出的嘎吱嘎吱聲響。
這個...似鬼非鬼一樣的...就是她爹?
“他怎麽...”秦巧艱難地清清嗓子,征詢的眼神看向阮氏:“他是不是得病了?”
阮氏背對秦巧,聞言一頓,側臉吊起一抹古怪的笑來:“昨夜就說了,你回來幹什麽呢!”
‘你回來幹什麽’......
這不是一句詢問,而是一道可悲的感嘆。
不及秦巧再度開口,門外那人眼神終于有了确定的落處。
一剎那,對方萎靡不已的眼睛迸發出驚人的光亮,像是末路窮途時抓住了最後一縷生機,整個人如一抹星錘砸地闖進屋中。
他直撲秦巧身前,瘦如枯爪的手指攥住秦巧雙肩,扯着嗓子嘶吼:“銀子呢?銀子呢?我問你,銀子呢?”
秦巧驟然受到驚吓,一時竟沒掙脫開。
同時也震驚,只剩一把骨頭的人力氣還這般大!
可她早已非幼小女童,更不是尋常弱不禁風的女子,十年做女奴,旁的沒攢下,唯有一身力氣傍身。
她腿前跨再回勾,側肩下沉用力,猛地撞向對方下颌。
只聞‘咚’的悶聲大作,發癫的男人下意識松手去捂,尚未碰到痛處,巨力撞擊轟得腦中一嗡,僅眼珠子僵動顫了顫,整個人便向後仰着昏在地上。
往日不忍上一頓摔打就過不去的痛事,不過電光火石,竟這般輕易料理了。
阮氏愣怔在門口,擡眸看向正死死瞪着自己的屋中人,又順着對方視線,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的粗木棍子。
她是做什麽來着?
哦......是要從外邊拴上門,由着這從天而降的小姑子是生是死呢。
阮氏心裏咯噔一下,常年挨打被迫學會的逃竄本能驅使,在秦巧剛邁出一步時,人如瘋兔,倏然折身就竄。
秦巧比她更快,二人只院子裏追逐半圈,便毫不費力地将人擒住。
她喘着粗氣,将掙紮不斷的阮氏雙手反剪在身後,提溜一只小雞子一般,将人重新圈回屋子裏。
昏着的人還在原地躺着,秦巧稀裏糊塗受了一番胡鬧,卻也不折騰人,使喚阮氏将對方扶到床上。
她自堵在門口,木棍甩起來呼呼生風,卻不開口,只陰着臉。
阮氏沒她耐心足,心虛害怕作祟,生了一身冷汗,瑟瑟道:“二娘,嫂子方才不是有意的。”
“你還不知家中境況,這才生氣。若是聽我好好說過,便也懂了。”
從昨日到眼下,秦巧要問的事情太多了。
她左右看看,拽了一條歪扭的木凳落座,“我爹是怎麽回事?”
阮氏舒口氣。
只要人還好言語着,都好說。
她瞥眼床上蜷成一團的人架子,苦笑道:“公爹他,貪了神仙如意膏的瘾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都好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