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杏花疏影、楊柳新晴從大名府出發,抵福州時,業已初秋。
這一路山重水複,頗為艱險,幸得運道不錯,搭上了名氣很大的清風镖局,若不然自己這條小命能銷在何處,都未可知。
路邊骨,野地魂,跟着這些人,見的也不少。
離開前,同吃過一口牢飯的夥伴問秦巧:千百裏的,何必糟蹋一命,往回走呢?
......
秦巧艱難地咽下最後一口幹餅子,垂首系上包袱松開的口子:“我管這叫落葉歸根。”
身側是镖局車把式,名喚頂叔,聽了這一句,莫名笑了,“你個春生秧子,懂個球的落葉歸根!”
秦巧憨憨一笑,也不覺得他話糙,自己是被罵的那個,繼續道:“頂叔,別看我長得矮,其實我今年已經十九了。”
頂叔瞟去一眼。
這口氣聽着自豪,人卻塌腰拱肩、手腳畏縮,就系個包裹結,花裏胡哨,還挽成一個娘兮兮的樣式。
這要是自己的兒孫,非得一頓揍,教教他什麽叫男子漢頂天立地!
他哼一下:“秦小子,十九怎麽了?一日不娶媳婦,一日就不算男人。你頂叔我十九的時候,屋頭裏已經有三個娃娃仔了!”
十九就有三個孩子了?
秦巧暗自咋舌:頂叔這娶的別不是村裏的花紋豬吧?
大眼珠子賊溜溜的,一看就沒憋好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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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叔沒收獲一波贊賞欽佩的目光,有些洩氣,從車架子上下來,一邊拍土一邊道:“和你個半路搭子說不到一塊。”
話音落了,人往後走去,秦巧伸頭看他幾眼,見他又在盤點車上那些鍋碗瓢呀盆的。
她做男子裝扮,臉脖子抹黑了,平日謹慎再加上頂叔年歲大了,眼神不好,沒察覺出來。
頂叔人挺好的,除了嘴巴損一些,愛吹牛,睡覺鼾聲如雷鳴,其他都挺好的。
前些日子過山口,遇了一夥厲害山匪,如他們這般照看鍋竈等不緊要東西的,镖局默允可以先逃。
山匪退了,再尋機回來便是。
可頂叔沒走,撿了一把不知誰扔在地上的破刀,踉踉跄跄地護在車架邊,吼聲震天,英勇無比。
氣焰厲害,一度轉移了幾個山匪的注意力,以為他這車裝的都是值錢珍寶呢。
當時躲在草叢裏偷瞄着的秦巧,很是擔心。
再後來,主家賞給頂叔一大錠金子的時候,這擔心就成了羨慕。
奈何頂叔死都不收,非要說這錢收了,燙清風镖局的招牌,只求一碗肉湯就成。
那是一碗分量心意都很足的湯。
一大海碗:湯沒多少,九成都是肉。
一大半都進了秦巧的五髒廟。
所以說,頂叔這個人挺好的。
哦,還有些認死理。
那麽沉一錠金子,說不要就不要,覺着燙手,給她不就行了。
對此,頂叔不屑,只言——這麽多肉都堵不上你嘴!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
千裏搭長棚,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頂叔說她是個半路搭子,挺對。
福州城就在不遠處,自己這一程路快到了。
......
和頂叔不同,她不是镖局正兒八經的押镖人。
遇上清風镖局,本也是奇緣,當日她本是從舊主家拿回東西要出城的,單根一個,如何回鄉一片茫然。
恰這時,聽路過一人說話,有幾分鄉音,轉去了精神。
跟了幾步,原是到了約定出城的時辰,有一個卻遲遲不到,百十來號人的镖局車隊亂嚷嚷的,只能等在客館中。
出城可不是那般好走的。
最關鍵得有路引。
衙門給镖局路引上是多少人出城便得是一般數目,多一個不行,少一個也不能。
秦巧大着膽子一問,這才行了這趟路。
但也說定,到了福州,一拍兩散。
正出神想着,從車隊前頭走過一人。
秦巧眼睛一亮,麻溜地下車站定,又擦擦嘴邊的餅子屑,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她不敢拿喬,蝦着腰請禮:“少東家安。”
少東家是個典型的北邊漢子,高個頭、深眼窩、挺鼻梁,據車隊人說他母族那邊有蒙人的血統,所以為人豪爽,常愛大笑。
秦巧跟他接觸不多,被人帶入車隊的時候,心裏忐忑,生怕這人細究自己是個女人,身份文書給的不情不願。
大約是不想镖局再等下去吧,少東家竟也允了她随車。
此刻,人就在跟前,秦巧在頂叔跟前的機靈勁都沒了,憋了半天,一個字都沒有。
還是對面人先開口:“前方就是福州城,你有何打算?”
秦巧不知他此言何意,擡頭看一眼比自己高出太多的人:“小的自然要回家。”
還是要走。
少東家抿抿嘴,又問:“你能肯定自己的家就在福州?”
秦巧點頭。
她八歲離家,人牙子發賣,頭一個主家便是福州城北的油作坊。
“雖是小時候被賣的,但業已記事,知曉家就在福州。”
“福州的滿井村。”
“你少小離家,一去十載,早已物是人非,何必...再尋。”
秦巧酸着脖子,不懂他這番話的意思。
只問:“少東家出镖一趟,難道不盼着早日歸家嘛?”
聽說臨走前,少東家進門才兩月的夫人剛查出身孕。
要當爹了,回家之心怕是很急切吧。
秦巧撓撓頭:“小的也想家,路遠了些,這不是有福分,借着镖局的東風嘛。”
少東家定定看了她許久,最終轉身走了,獨留秦巧一頭霧水,見頂叔回來,一五一十地說了。
車隊歇夠了,提早趕去城裏打點的人剛到,頂叔站在車架子上望了一會兒,“能走了。”
人坐下的時候,嘆一聲:“少東家是可憐你呢。
“他是災年時候,被爹娘賣了,流落到北邊的。後來長成,押镖走貨,時常打聽自己的出身,這些年一直沒個下落。”
秦巧随着馬車一晃,仿佛又回到那一日在镖局被盤問。
她說自己是回鄉,找爹娘團聚的。
那時候忐忑,或許還有些激動,不曾留意少東家的神情。
如今再想,能收用一個白吃水糧的無用人進車隊,少東家怕是感傷自己,施以同情吧。
“少東家不知道自己親生爹娘在哪兒嗎?”
頂叔搖搖頭:“年歲太小,沒記得。”
“不記得才好呢,賣孩子換糧食的爹娘,尋到了又有什麽好,難不成還念着他們有愧?”
秦巧微讷下嘴,覺得頂叔這話說的頗不是道理。
沒挨過餓的人,哪裏知道癟着肚子喘氣的滋味。
人要是餓狠了,莫說是賣孩子老母,就是殺人吃肉都不稀奇。
山路一小截,原本要到地方的激動蕩然無存。
秦巧悶聲不語,一直進了城,接過镖局小管事遞來的路引憑書,便知是該作別了。
頂叔忙着收拾清洗、更疊破損的鍋碗,身周來往都是镖局卸貨的,還有客棧接貨的。
獨她一個,像是突然被拔出地裏的礙眼草,雙腳無處安放。
臨了,蹭到頂叔跟前。
頂叔早知這孩子身世,也不說敗興的話:“秦小子,半程搭子的事兒,你往後見的更多,不用這般傷懷。”
他左右看看,尋了一個敞口的瓷碗遞過去:“沒幾個囫囵的,就這個還順眼些,頂叔便送給你了。”
一個碗?
秦巧乖巧接過,覺得這老漢還真的挺好的。
“頂叔,這碗是什麽說法?以後祝我長食無憂?”
“屁!等你以後活不下去了,沿街要飯也得有個家夥什不是?”
秦巧:“......”
瞎說!她是要歸家的人,怎麽會淪落到沿街要飯呢!
不過一通厮話,蒙在心頭的悵然散去不少。
秦巧正式話別,最後看一眼忙亂的镖局,轉身彙入人群。
三千裏山川,從南到北,八歲被賣,如今十九。
同樣山川,從北到南,故土難離。
她和少東家不一樣,她知道家在哪裏,爹娘長什麽樣子,還記得家裏有一個疼她的哥哥。
福州城很大,四城門開,秦巧打聽了許久,才問到滿井村所在。
搭上牛車,聽着耳邊熟悉的鄉音,她長舒一口氣。
這時候的大同府應該快要落雪了吧。
如若沒有遠行,自己會是什麽樣子呢?
大約是跟一起的姐妹尋了另一戶高門,自賣其身,偷摸蹭上竈上的點心,擠在炭火跟前,打趣誰和府裏管事的兒子能成一對。
然而放眼遠眺,山林還是翠綠一片。
福州臨海,潮熱異常,天仿佛都低了不少,雲朵随風離去都看得分明。
一切是那般新奇,卻透着一股親切。
秦巧操着一口半生的故鄉話,問向同車的婦人:“你們知道滿井村嗎?”
“曉得曉得。”婦人回應道,“就罪奴村旁邊嘛。聽說東京又判了好多人,馬上又要熱鬧起來啦。”
“你是外鄉人吧?去滿井村幹嘛?走親戚?”另一個婦人問。
秦巧:“算是吧。方才你們說的罪奴村,那是什麽?”
“你不知道?那地方呀原來是......”
婦人正要說嘴,就被一旁相熟的人扯了袖子,同她低聲嘀咕了幾句。
而後兩人便變得謹慎,閉口不談罪奴村,後半程更是連看都不看秦巧一眼。
秦巧不知是不是觸及什麽忌諱,幾次開口要問,最終忍住了。
在外多年,閉口保命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
反正是要回村,等到了滿井村,回了家,再打聽也不遲。
回了家
一想到家,她又重懷憧憬,自己若是到了家門口,說她就是十一年前被賣掉的巧兒,到時爹娘和哥哥會是什麽反應?
娘應該會抱着她痛哭,連聲後悔。
哥哥應該也高興,當年賣了她是為了給哥哥看病,有了錢,吃上藥,應是好全了。算算年紀,沒準已經娶媳婦,侄子都能滿地跑,喊她姑姑了。
至于爹...
印象中,爹不愛說話,是本分的莊稼漢,守着祖上傳下來的幾畝地,從早忙到黑,春到冬,眼裏只有莊稼。
娘賣她的時候一直哭,說是背着爹和哥哥,讓自己別恨她狠心。
小的時候,她是不記恨的。
大了,曾有疑惑:為什麽家裏有田,卻沒錢給哥哥看病呢?
後來相通了:比起閨女,爹更舍不得莊稼吧。
大不了回去了,就裝作不知,團聚就好。
如此這般想着,牛車辘辘,景致看得再多不過是些山巒,晃晃悠悠睡了過去,夢裏好似回到家鄉,吃着熱乎乎的滾肉粥,跟哥哥說起這些年在外的經歷。
‘咯噔’一下,秦巧懵懵睜開眼,已是日落西陲,牛車到了一處分岔路口。
“從此處,沿東邊土路走,不過一裏地,就是滿井村了。”
牛車把式特意指了指,才又動身。
秦巧目送對方離開,才踏上東邊細徑,走到一身微汗,視線中終于出現房屋村落的輪廓。
矮小群山連綿,坐落于山腳下的滿井村已披上一層暗色,燈火點點錯落,很安靜,偶爾聞幾聲隐約犬吠。
記憶中的村落好似變了,又好似沒變。
進村時那一片蘆葦蕩,還在。
小時曾同村裏夥伴追逐玩鬧繞着的桑榆樹,還在。
大路相通,小徑雜亂,秦巧記得村裏大致模樣,卻實在尋不到自家那扇挂着木環栓子的門扉。
夜晚來得這般快,眼前很快就是一片黑沉。
秦巧繞來繞去,無奈只好尋了一家還亮着燈的門。
應門的是個婦人,腳步聲踢踏,疊聲詢問是誰。
人近了,秦巧才開口表明身份。
深更半夜,婦人一聽是外鄉人,匆匆離去,半晌,院子裏傳來一連串的動靜。
嘎吱一聲門響,秦巧搭手遮了下燭光,“叨擾了,我爹是滿井村的秦禾生,我娘名喚春桃,我哥哥叫秦豐收,想問下,秦家怎麽走?”
好半晌,才有道婦人聲音搭腔:“哎喲,你是秦家那小閨女?叫什麽來着,當家的,就村西那秦壽爺家的,傻子天天念叨着的,叫什麽來着?”
秦巧一頭霧水:什麽秦什麽爺?什麽傻子念叨?
卻聽另一道聲音喊出:“巧兒!你是秦巧兒!”
被賣之後,人牙子喚她秦家的。
到了主家,多得賜名,自己的名字便不得再喊。
再後來,相熟的姐妹喊她巧娘。
秦巧兒,從未覺得這名字被喚起來是這般悅耳。
秦巧壓抑着激動,點點頭:“嗯,我就是秦家的秦巧兒。”
秦家被賣掉的二娘子,秦巧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