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臘月初一,褚府的小書房裏, 柳子輕亭亭立在一旁, 視線緊随着書桌前那人的一雙手。
那人手裏拿着燒黑的竹筷, 細細在紙上描畫着什麽, 漸漸的, 太陽臨近正午,作畫的人才停下, 似又累又暢快的坐到了椅子上。
褚回斜坐在書桌前,輕捏了一會自己發酸的手腕, 這才看向一直站在身邊的人:“子輕累了吧, 以後等我畫好拿給你看,別凍壞了身子”
柳子輕不答, 目光仍留在畫紙上:一白衣女子獨自泛舟河上,衣角輕飄,無帆無漿順水而來。
“子輕本有些疑惑, 今日才找到了答案,褚大哥的畫技異于常人, 似是反其道而行, 就像這副畫,尋常人喜歡借山水意境來突顯人之情懷。
而褚大哥好像更重人物的膚色和肌理, 畫中人如此肖似真人,而山水則顯得無關緊要了”
褚回但笑不語,常人喜以物喻人,然, 她偏偏愛極了一個簡簡單單的人,或漫步林間,或泛舟水上,也別有妙處。
還在洋洋得意間,面前的人話鋒一轉,狀似不悅道:“子輕有一事不明,這幅畫褚大哥也要拿去賣掉嗎,畫中人可是個女子”而且還是我本人,你便如此打算的嗎。
褚回随口答道:“當然了,我這便去了”
柳子輕張口欲言,須臾又改變了主意,她狀似猶豫又坦然道:“那……褚大哥若不在意……便如此吧”
褚回頓覺莫名其妙,不知道這話從何而來,在意什麽,怎麽好好的說這麽奇怪的話。
街邊行人熙熙攘攘,竟似都出了門,臘月裏到了農閑時節,家家戶戶都開始置辦年貨,辛苦勞作了一年,這過年前的一個月便是享受勞動成果的時候。
褚回年幼時曾寄宿在鄉下外婆家,後來輾轉随父母落腳在北城,城市裏的霓虹遮住了月亮的影子,穿梭如織的車輛隔開了行人的距離,眼前這番景象多年不見,顯得尤為親切。
信步走進書畫齋,褚回當時就想時間退回幾分鐘,她一定不會進來這裏,只因店裏的人中有三人是她眼下最不想見到的。
和掌櫃的對坐在桌前,悠哉等待的吳太傅,想起自己腦海中漿糊一般的詩句經義,褚回往後側了側身子。
還有站在吳太傅兩邊的人,一副意料之中模樣的羅稹,平白的讓她有些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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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位就是表情複雜,心裏不是滋味的李鋒了,一旁還有不認識的兩個少年。
無怪乎吳太傅一臉震驚,他昨日本是有些厭煩這以求學為借口的幾個學子,所以想找個地方把人給打發了,無意間走進這間書畫齋,就被一副畫吸引住了自己的視線。
只是這畫上未曾署名,老掌櫃開價也只有八十兩,令他驚喜的是,這作畫之人明日還會有畫到此售賣,所以他今日裏吃過早飯才到這裏來等候。
誰知有人比他更早,也不知是誰傳了信,除去昨日那趨炎附勢的兩位學子不說,又多了兩位,一位是不日前在詩會上大放異彩的李鋒,他略有印象,是個秀才吧。
這一位他就有些熟悉了,那羅老爺號稱九曲縣羅大善人,也曾與他吃過幾回酒,這小兒不就是被多次提起的羅家二郎羅稹嗎,只可惜這羅稹心思太重,他可是收不得如此工于心計的門生啊。
吳太傅看着有些閃躲的褚回,心裏暗罵一聲不争氣的小子,竟然還賣與他八十兩,難道不應該送幾幅畫給他這個師傅嗎,之前不曾理會,現在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還真的善畫。
幾人簡單行禮問好後,褚回從老掌櫃手中接過銀子,扣下之前說好的一成,她淨得七十二兩。
場中幾人見她面色坦然的把銀子收入懷中,心道一聲好膽魄,這吳太傅的錢也收得,更何況二人還是師徒,這褚公子真非凡人也。
吳太傅見褚回知道買主是他後,還毫不謙讓的把銀子收入懷中,頓時有些氣悶:“學業如何了,還有功夫來賣畫”
褚回收好銀子方覺踏實些,她恭恭敬敬的答道:“賣畫是為了生計,學生不得不為之”
吳太傅已經放棄這小子能開竅,他頓了頓:“老夫聽掌櫃的講,今日你還有畫要賣,畫呢?”
褚回這才将畫展開,畫像一角,是褚回在柳子輕不注意時添的幾句小詩:有美人兮,涉水而來,遠紅塵兮,桃花灼灼。
幾人眼神不由得有些微妙,像這般将女子畫像難登大雅之堂,吳太傅略有尴尬,而羅稹與李鋒二人卻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畫上人分明是那柳姑娘。
驚詫過後,最先回過神的是李鋒,此時的他臉上一陣狂喜,上次求而不得的記憶又隐隐作祟:“不知此畫多少銀子,在下願傾囊買下”
這下倒沒人與他争了,實在是在場之人都自負君子,大庭廣衆之下把一幅女子畫像買回去,面上總有些不好。
吳太傅難得的想給自己的門生撐下場面:“李秀才獨具慧眼,老夫便不奪人所愛了”
本來就要畫上句號的事,哪只褚回張口就改變了場中局面:“一千兩”
李鋒驀地冷了臉色,這無恥的小畫家一定是故意的吧:“區區一副不知所謂的女子畫像,哪怕把人畫的再傳神,毫無意境的枯站在船頭,無一絲神·韻,褚兄怕是做慣了趁火打劫的事,今日莫要以為在吳太傅面前,就可以欺了我等寒門學子”
褚回完全不顧吳太傅是什麽感受,仍舊一臉堅毅的道:“在我眼中她便是這樣,不需任何動作,只是靜靜的站着,就已經好極,在下私以為價值千金也不為過”
這個時候褚回總算明白了離家時,柳子輕欲言又止的話,哪裏是子輕說話奇怪,分明是自己不知所謂,尤其是李鋒盯着畫像看時,她恨不能馬上把畫收入懷中,再不與外人看。
場面一時僵持,吳太傅也回過味來,這哪裏是價值千金,分明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看樣子這畫中人還曾與羅、李二人見過面,他這徒弟也太不知道避嫌了,這女子之儀,是随便拿出來售賣的嗎?
“依老夫看,此事是褚回失禮,不若各位到老夫府上,坐下來喝杯清茶再說這畫的事”這話裏的意思是想将此事揭過吳太傅都主動邀請進府了,在場的誰會說不呢。
偏偏褚回不以常理出牌,她并不想吳太傅為自己折了面子:“若太傅願買,百兩即可,至于這幅畫,是褚回思慮不周,明日自會親到府上請罪,為恩師作畫”
吳太傅看着褚回的神情,求救于自己還這麽理所當然,真是氣煞人,不過那個為自己作畫實在太讓人意動了,到時候把夫人叫上一起,豈不是美事一樁,只是這百兩銀子……也罷。
“銀子拿去,明日早些來,別誤了時辰”吳太傅顯然已經不顧及什麽為人師表了,幹脆故技重施,又裝作怒氣沖沖的樣子,丢下銀子就不顧衆人拂袖而去。
頓時,書畫齋裏的人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間,褚回頓覺師傅高明,這次她是學到了。
于是衆人只見這小畫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銀子收好,然後交給掌櫃的十兩之後,便依葫蘆畫瓢般一甩袖,似吳太傅一樣氣沖沖的走了,那步子邁的匆匆,生怕有人搶錢一樣。
羅稹略有遺憾,他還沒有來得及表現,事情就演化成了這樣,而且這褚回好像對他的态度不似從前,難道自己有錯過什麽事嗎,還是上次陶玉冉說錯了什麽話。
李鋒憤憤的握緊了拳,上次那柳姑娘不識好歹,害自己卧床幾日才将身子修養好,那件事彼此心知肚明,雙方都不好撕破臉面将事情鬧大,只是他可不想白白吃了這等暗虧,遲早有一日,要讨回公道來。
若是褚回知道李鋒時這樣想,她一定後悔柳子輕上次下手太輕了,當時就應該把這是非颠倒的小人打成傻子。
此時書畫齋老掌櫃,也知道了這褚公子乃是最近大家口口相傳的吳太傅門生,今後介紹畫的時候可以多一分底氣了,他卻不知道在自己無意識的傳播下,這吳太傅買畫不知作畫人是自己門生一事,竟然會傳到了京中。
太陽西斜,褚回懷揣着巨款,腳步輕快的回到了家,就差沒哼個小曲了,若不是察覺到柳子輕似是不喜飲酒,她大概要喝上幾杯來助助興了。
書房裏,柳子輕接過銀子,面露詫異:“褚大哥的畫不是拿回來了嗎,怎麽還賣這麽多銀子,難道一幅畫就賣了這麽多,那你拿回來的畫是……”
她心裏有些不太好的猜想,不會是昨日的畫沒賣出去,而是自己的畫像被哪個風流公子買去了吧,她到底是高估了面前這個人的心思,早知如此,自己應該把話說明白的。
不過只一會兒,她便知道自己猜錯了,并且面露羞窘,這人并沒有讓她失望,因為褚回已經把帶回來的畫展開了。
“子輕以後無需顧慮,有話直接說與我聽就行,我對一些禮節尚不太懂,今日差點又做了錯事,這畫不應該給別人看的,更不應拿去售賣”
天知道當時在書畫齋裏,打開畫的那一霎她就後悔了,那一刻若不是顧及什麽君子之禮,她恨不得馬上把畫藏起來,再不讓別人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