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知
不知
“夫人,方才之舉是我太過失禮了。”甘黎垂着目,聲音也有些發虛,“我先前就對那個房間心生好奇,今日恰好路過這裏,見房門未鎖,便鬼迷心竅地進去了,我行事莽撞,還望夫人寬恕。”
她口中道出的雖說也算是實話,但她心中還是在憂慮着,也不知道自己剛剛的解釋,姜宜信了幾分。
姜宜靜靜地觀望了半晌甘黎緊張的神色,并未言語,畢竟方才之事,本就是自己有意為之。
她雖長年累月地靜居在錦儀堂養病,不似其他的名門夫人一般執掌中饋,料理府上事宜,但也并非絲毫不過問府中之事。
尤其對于自己這個兒子,姜宜自認為還是頗為了解的。
她早就知曉了陸歲淮對甘黎的那點心思,也知他近幾年來從未放棄過在揚州或是京城尋找甘黎的下落。
對于這些年盡了心力去尋找,卻未有半點消息的姑娘的忽然出現,陸歲淮不疑有他,還滿懷欣喜地邀她住進了自家府上。
而姜宜這個做母親的,心裏頭倒是因此生出了些許敏銳,只不過是未曾表現出來。
她亦知甘黎時常在錦儀堂外徘徊,目光停留在那個上了鎖的房間上許久。
正是因為她都清楚,才會在今日設局試上了一試,想要看看這位甘姑娘進景國公府,是否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別有心思。
若甘黎沒有進去,自己便也就此打消了對她的疑慮。
可她偏偏進去了。
面對眼下這個局面,姜宜心中雖也有些訝異,但并不覺得意外,只是不由得為自己的兒子感到抱憾。
這個讓他一心相待的姑娘,接近他許是別有用心。
見姜宜遲遲沒有開口,甘黎心中惴惴,再次誠懇地對她表明自己的歉疚之意:“夫人,我已經知錯了,擅自進入您居處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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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姑娘,我并非是為此責怪于你。”姜宜擡了擡手,打斷了她的聲音,輕描淡寫道。
姜宜知道,甘黎沒有在那房裏發現什麽不尋常之處,也并未看見黑布底下遮蓋着的東西,自然是不慌不忙,氣定神閑。
甘黎聽到此言,心下一怔,随即拱手道:“甘黎多謝夫人寬宏大量。”
“倒也不必,我也只不過是為了我自己的兒子。”姜宜哂笑道,消瘦的面頰上若隐若現地浮現出了兩個酒靥。
看着她臉上的酒靥,甘黎不知怎地聯想到了陸沅的那兩個淺淺的梨渦。
原來陸沅是遺傳了她的母親,甘黎的心中一暖。
卻見姜宜忽然從懷裏拿出了一條素絹,掩着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甘黎見此,忙從椅子上站起了身,為她輕輕撫背。
看着白色素絹上沾染的點點鮮血,甘黎面露憂色,她知曉姜宜身子素來不好,卻不知竟已這般嚴重。
姜宜倒是面色平緩,不以為意,這些年來,她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緩緩拭去唇角殘存的血跡,将素絹收起。
又讓甘黎回去坐着,語氣輕淡地對她道:“不過是些治不好的老毛病而已,讓姑娘見笑了。”
見姜宜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甘黎心裏反而有些難受,她知道陸歲淮有多麽愛重他的這位母親。
她低着頭,輕聲出言寬慰道:“夫人心慈悲憫,得上天庇佑,身子也定然會早日好起來的。”
“但願如此吧……”姜宜只是笑了笑。
她的身子她自己心裏清楚,而為她診治的大夫比她更清楚。
想必陸衍與陸歲淮這父子倆也是清楚的,只是他們與她相處時,都默契地對這個避而不談罷了。
看着眼前面容姣好的年輕姑娘,姜宜沉吟片刻,忽然開口問她道:“甘姑娘知道淮兒曾去揚州尋過你嗎?”
“什麽?”聞言,甘黎愣了一下,登時擡起了頭,望向姜宜的那雙清澈明亮的眸子裏裝滿了驚詫。
她果然什麽都不知道,也是,依陸歲淮的性子,又怎會同她講呢?
姜宜長長嘆了口氣。
“夫人方才的意思是,陸歲淮……他曾去過揚州找我?”甘黎微抿着唇,壓下心底的不可置信,“我不知曉此事,他亦從未跟我說過,不知夫人可願将此事告知于我?”
姜宜重重地點了點頭,自己本就有此意。
将陳年往事說與甘黎聽,讓她知曉陸歲淮對她的一往情深,也讓自己探上一探,甘姑娘于淮兒究竟是否有意。
“廢太子案初起時,京城不太平,我們夫妻二人商議過後,決計将淮兒和沅兒兄妹倆送至我的母家金陵,以避上一段時日。誰知淮兒自己竟不樂意過去,說是要留在京城,過幾日還要去給一個朋友過生辰,還說生辰禮都已經備好了。”
給一個朋友過生辰……
說的莫非是她嗎?
想起那年未成的生辰宴,雙親的亡故,甘家的敗落,自己的受辱,甘黎心下又不可避免的疼了起來。
她聽見姜宜接着道:“他父親只得騙他說是他的外祖母病了,在病中很是挂念他們兄妹二人,連哄帶騙的,才讓他答應帶沅兒去了金陵。金陵離京城路途遙遠,這一去,就是小半年之久。後來京城逐漸安定了下來,我們便寫信至金陵,讓他們準備回京城。”
“回來後,淮兒也不知是從何處得知了甘府之禍,又打聽到了你被……”說到此處,姜宜稍稍停頓了一下,“被發配至了揚州的消息,當時新春将至,他卻立即就要動身去揚州找你,甚至不惜為了此事頂撞了他的父親,淮兒還說,若是他知曉甘家上下竟也會因廢太子案受到株連,絕不會答應我們去金陵。”
“淮兒以前又一向莽撞,他父親擔心他意氣行事,做出沖動之舉,惹得陛下不快,為府上添來禍端,便索性将他鎖在了屋子裏頭。誰知他竟想辦法跑了出去,帶走了一些錢財和府上的一匹快馬,只在屋內給我們留下了一封信,說是去揚州尋你了。”
“直至三個多月後,淮兒才從揚州回來,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我與他父親亦是不忍再責怪,只問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只道是去得遲了,你已被人贖了身,他估摸着你應該還待在揚州城,便留在那兒尋了你幾個月,但也沒再打聽到你的下落,便回來了。”
甘黎心中泛起澀意,半年,又是這陰差陽錯的半年。
陸歲淮竟去月上梢找過自己,偏偏也是在那一年的深冬,若是他比傅子策再早一點,只早那麽一點,會不會就……
她阖上眼眸,再睜開時已然帶了些淚意,她尚不及去細想,便聽到姜宜徐徐的聲音。
“但後來的這幾年裏,淮兒他還是沒有死心,他依着你的模樣細細作了一幅畫,拿着那幅畫像,私下派了一些人手在揚州和京城四處查找有關你的消息,卻還是都無疾而終。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勸他說,說不定你已經嫁與了那個為你贖身的人,讓他放下吧,但他就是不願意相信,一定要有了你的消息才肯甘心。”
這幾年來,甘黎除卻待在潤青坊裏的時間,便是聽從傅子策的吩咐,暗中跟随在他的身邊,看着他處決背叛者或是去拉攏他人。
傅子策行事謹慎,不露痕跡,無論是遠騰臺,亦或是潤青坊,都是于暗中行事,他從不讓他們這些人露于衆人之前,自是也不會讓陸歲淮查找到她的蹤跡。
聽着姜宜的話語,甘黎只覺得如鲠在喉,眼眶也酸澀不已,心下是密密麻麻的言不盡的難受。
陸歲淮這五年來,竟然一直在找自己,而自己卻從不知曉。
似是話說的太久了些,姜宜面露倦色,她喝了一口水,随口般問甘黎道:“甘姑娘的生辰應該是在七月底吧?”
甘黎微怔,點頭應道:“是,夫人如何得知?”
姜宜面上雖含着一縷笑意,聲音中卻滿是嘆息:“近年來,每逢你的生辰的前半個多月,淮兒都會去一趟京郊,直到有一回,我讓他父親派人悄悄跟着他過去,才知曉是由于京郊附近住了位木匠師傅,他提前半個多月過去,只為給你定制木雕當生辰禮物。”
傅子策幾個月前語重心長的話語忽然于此時在她的耳邊響起。
“七月初十,陸歲淮會去京郊……幾年來皆是如此。”
而七月初十,離她的生辰七月二十六,恰好是半個多月。
甘黎心下一顫,感覺耳畔在嗡嗡作響,就連指尖也在微微發顫。
所以,近年來,每逢七月初十,陸歲淮都會去京郊,下晚方歸,竟是這個原因?
就只是為了給她做一個木雕嗎?她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甘黎想起那一年在逾明書院,她與陸歲淮因為一個兔子木雕而産生的不愉快,想起他信誓旦旦地會賠她新的木雕,又想起今年生辰時他小心翼翼遞給自己的鯨形木雕。
他去京郊,是為了自己的生辰禮,自己設計與他在相林街相遇時,他正從京郊趕回來,那他看見自己的時候,又在想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