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樣
一樣
“我來揚州處理一些事情。”
傅子策似是心裏清楚甘黎想問些什麽,又道:“甘大人之事,我甚感惋惜,我素來敬佩甘大人為官剛正,博學多才,不想竟因他人之過無辜受累,還禍及子女。”
言至此時,他微微嘆了口氣。
甘黎忍不住紅了眼眶,心中泛起酸楚,又生怕自己在傅子策面前失态,有些倉促地低下了頭。
這是她家中出事後,頭一回聽到旁人以悲憫嘆惋的語氣同她提及她的父親。
“父皇那時正處在氣頭上,廢太子一案又牽扯甚廣,我亦無法為甘大人求情辯解幾句,誰知後來……”
傅子策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靠在榻上垂着眼簾的甘黎。
她喉間一哽,心底的苦澀難以抑制。
“後來聽聞甘大人的獨女去了揚州,我便想着看能不能幫襯一把,只是前些日子事情諸多,便耽擱了,這回正巧來揚州處理一些事情,就打算順道過來為你贖身,也算是為甘大人盡一些心意。”
他坐在榻前的椅子上,目光凝滞了片刻,接着說道。
“我昨日去月上梢的時候,問那嬷嬷你在哪兒,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說話,我将支票拿出來,同她說贖身的事,她才告訴我……還好我來的不算太晚。”
“二殿下,真的謝謝你。”甘黎努力壓下心底的難受,擡頭望向他,聲音卻忍不住微微哽咽,“若不是你,想必我……”
她只覺得喉頭隐隐發酸,漲的難受,一時間竟說不出什麽話來,索性阖上了眼眸,不願再回想。
“甘姑娘若是心中難過,不妨痛快的哭一場。”
傅子策看着她慘淡的面色,凝了凝眉心,放輕了聲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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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的,事情都過去了。”甘黎唇畔扯出了一抹笑,搖了搖頭,“二殿下不必寬慰我。”
“甘姑娘何須在我這兒強撐着,姑娘的喪親之痛,失意之苦,我少時也都嘗過其中滋味。”
他默然片刻,再次開口道。
“我七歲那年,母親逝世時,我亦是悲痛的難以自禁,我看着她的身體一點點冷去,變得毫無生氣,卻無能為力,無論我怎麽哭鬧,卻再也無法把她喚醒。”
聽着傅子策不疾不徐的聲音,甘黎的神色微微凝住,嘴唇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我母親原本是林苑清掃的宮女,父皇一日晚上醉酒後,在林苑散心,碰巧遇到了我母親,荒唐一夜,便有了我。”
傅子策自嘲般的輕笑出聲,眸中卻全然是冷意,擡眼對上甘黎訝異的目光,随口問道:“你不知道?”
“我對宮闱之事一向了解甚少。”甘黎輕聲道。
她過去并不太了解後宮的事情,只知道當今皇帝後妃鮮少,子嗣也并不多。
甘黎正在糾結要不要問一句“後來呢”,便聽到傅子策低沉的聲音。
“父皇那夜一過便将此事抛卻了腦後,直至母親發覺懷上了我,去承乾殿門口求見他。父皇子嗣少,所以他雖不喜我的母親,卻仍在母親懷孕後封了她為美人,可在母親生産前,他從未去看過她一眼。”
“母親生下我後位置亦未得到晉升,後來又不知因何事觸怒了父皇,被他禁足于寝宮,我母親出身寒微,無家族撐腰,在宮中本就步履維艱,在那之後,更可謂是雪上加霜。那些宮人們慣來捧高踩低、見風使舵,縮減我們的衣食用度不說,還在冬日裏克扣我們的炭火……母親生下我後本就身體抱恙,哪裏經得起這般折騰……”
甘黎看着眼前的人用平靜的聲音敘述自己的傷痛,似乎那不是他的過往,而是旁人的故事。
她覺得心中微微松動,一時不知說些什麽。
他的神色分明是平淡的,可她又分明能夠感覺到他此刻心裏的難過。
“揚州是我母親的故鄉,我幼時她曾多次同我提起這裏,說這兒風景養人,是她長大的地方,她同我說過,她還是宮女時,最大的念想便是年滿二十五歲便可出宮,可以回到揚州,可最終還是在冷寂的深宮裏郁郁而終。”
說到此時,傅子策的眸中染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恨意。
世事無常,事與願違,世間之事似乎總是如此。
都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或許這樣才是人生的常态吧。
甘黎緩緩嘆了口氣,輕聲喚他:“殿下,都過去了,你母親在天之靈也必定希望你能開開心心的,而且,你母親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樣子,她必然會為你感到欣慰的。”
“是麽?”傅子策聽到此言,卻恍惚了一瞬,低聲道,“她真的會為現在的我感到欣慰嗎?”
“當然了。”她連忙道,“京城中誰人不知二殿下賢德仁善,殿下是光風霁月的翩翩君子,我相信,你母親一定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傅子策面上的恍惚之色早已褪去,唇角掠過一縷淺淺的笑意。
“我今日同你說這些話,是為了安慰你,不是讓你來寬慰我的。”
甘黎微微怔住,卻又聽到他清冷的聲音。
“是啊,你說得對,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他轉過身,望向窗外的景色,“後來我便在揚州辦了這處宅院,也算是為母親留個念想吧。”
她的目光随着傅子策一同移向窗外。
深冬裏,景色已然枯敗,枯樹随着陣陣寒風搖曳着枝丫,庭院裏栽的幾盆山茶花此時正含着花苞,在風中搖搖欲墜。
他的身影凝然不動,宛如松竹般清冷。
甘黎卻不知怎地,從他的背影裏察覺出幾分落寞與脆弱。
“殿下和我,原來是一樣的人。”
不知不覺中,她竟将心中想法喃喃而出。
一樣的為自己的傷痛綴上了一層堅韌的、不懈的外殼,內裏卻依舊不堪一擊。
“嗯?”
聽到她的聲音,傅子策回頭望向她,面上有一瞬的失神,似是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沒什麽,是我失言了。”甘黎慌忙住了嘴,沒再繼續說下去。
她方才怎麽會矯情的那麽想,傅子策那般清風霁月的人,與自己又怎會一樣?
不該拿自己的想法去揣測他的內心的,她暗自懊悔道。
傅子策倒也沒說些什麽,許是根本沒有聽清她方才說的內容,他只是淡然道:“你這幾日先好好休息吧。”
甘黎覺得自己的身體其實并沒有什麽大礙,只是因為大夫的話,還是好好的在傅子策揚州的宅院裏休養了一周。
她也塗了傅子策送來的藥膏,确實不出他所言,這是上好的膏藥,不過才塗了幾日,她身上的鞭痕便基本上都隐了下去。
傅子策準備回京城的前一日,将身契還給了甘黎,還給了她一些銀錢盤纏。
“不知甘姑娘今後作何打算?”他問道。
“還沒有想好。”看着手中的身契和銀錢,甘黎竟有些茫然。
她這一周也有想過今後的安排,卻又不知現如今自己又有何處可去。
似是忽然想起什麽,甘黎望向了他。
“我還欠二殿下一個恩情。”她說。
見傅子策挑眉看着自己,她急切道:“殿下先前不是說過,待我身體好了,便讓我報恩的麽?”
“不知甘姑娘打算怎麽報恩?”
傅子策唇邊掠過一絲笑意,聲音溫潤。
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報恩。
甘黎的神色不由得變得有些黯淡。
自己眼下不過是一個罪臣之女,一無所有,并沒有什麽可以回報他的地方。
見甘黎沉默,傅子策似是随意般開口道:“我倒有一個兩全的法子,既讓甘姑娘回報了我的恩情,又解了姑娘眼下不知去何處的困境。”
“殿下請講。”
甘黎其實也隐隐猜測到了他的意思,卻仍是問道。
“和他們一樣,成為我手下的人。”
他一面說着,一面指了指站在不遠處守着的護衛。
甘黎一愣,正要說些什麽,卻被他的話語打斷。
“但我手下從來不留無用之人。”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殿下需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我手下确實缺人,只是成為我手下的人,會很辛苦,不僅需要習武,還需要做很多你從前從未做過的事情,比如替我去解決一些人或事……”傅子策輕輕勾了勾唇,喚了聲她的名字,“甘黎,你可要考慮好了。”
“甘黎願誓死追随二殿下。”她俯身跪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跪着的女子,傅子策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長。
“好,甘黎,不要背叛我。”
被他扶起身時,甘黎側過頭,正好看到了庭院盆栽裏已然開放的山茶花,一周前還含苞待放,現下已經盛開了。
淺粉色的和純白色的山茶花被郁郁蔥蔥的枝葉襯着,迎着風搖曳綻放,很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