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堪
不堪
棠月閣內清光明亮,陳色倒也幹淨清新,擺件物品雖不多,但該有的也都有了。
坐在銅鏡前,她将發上的山茶花簪摘了下來,被挽起的烏發散落開來,似是黑色錦緞。
簪上的山茶花由芙蓉玉細細雕刻而成,栩栩如生。
與花簪明麗外表不相符的是,那朵好看的山茶花旋轉一圈後便可摘下,露出的竟是鋒利刀刃。
這是傅子策前些日子贈與她的。
他說:“可用來防身。”
今日與陸歲淮重逢,分明是謀劃裏的一步,卻又仿若是一場夢。
再見到幾年未見的故人時,甘黎還是忍不住感到恍惚。
卻又覺得,比起今日的重逢,自己這難以言說的五年,更像是一場她所不願意承認接受的夢。
她時常盼着自己能從這噩夢中醒來,再睜眼時,父母仍在身邊,一切都還尚未發生。
曾幾何時,甘黎也是名門閨秀,也曾受衆星捧月,被嬌生慣養着長大,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她是家中獨女,父親甘昱曾是當朝太傅。
在她過去的記憶裏,甘府一向是風光無限的。
父母琴瑟和鳴,恩愛有加,對她更是關懷備至,才養成了她驕縱任性的性子。
在家中受父母寵愛,在書院得先生賞識,雖無兄弟姐妹陪伴,卻有知她懂她的好朋友一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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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黎曾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幸福最幸運之人。
可一切的美好在她十二歲生辰前的一個夏日被打破了。
那是景永十八年,太子傅子典因貪污受賄被皇帝廢黜。
傅子典是嫡長子,皇帝在未登基時便有了這個兒子。
皇後早逝,皇帝在這個長子身上傾注了不少心血。
雖知他不是帝王之才,但還是立了他為太子。
皇帝也知道傅子典不成器,平日裏德行有虧,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也不斷敲打。
當禦史臺奏上彈劾太子行賄的折子時,皇帝怒火攻心,萬萬沒想到逆子竟敢這般膽大妄為、徇私枉法,這太子不廢是不行了。
廢太子之案所牽涉的朝臣衆多,皇帝在震怒之下,将相關之人全關押進了诏獄。
當時朝中可謂人心惶惶,唯恐下一個進诏獄的就是自己。
而甘昱作為太子之師,整個甘府亦受到牽連。
“教不嚴,師之過”。
甘昱覺得傅子典有此般行徑是自己疏于教導所致,愧疚難當,自覺有負皇恩浩蕩,無顏面對天子,未侯皇帝發落,便于獄中自盡了。
夫人性情剛烈,聞此消息,在悲痛欲絕之下也随他而去。
明明就在幾日前,甘府上下還在準備操辦甘黎的十二歲生辰宴。
而現在,她卻在一夜之間從雲端跌落谷底,失去了父母的庇佑,成了一個罪臣之女,被充作藝妓,發配至揚州青樓。
世道似乎就是這樣的無常,天堂與地獄,極樂與極悲,只在一瞬之間便相互轉換。
而受到捉弄的人卻尚且來不及道一聲命運的不公,便被繼續推着向前走了。
甘黎尚未從失去雙親的巨大悲痛中走出來,便不得不意識到了自己今後的艱難處境。
從飽讀詩書的貴女淪為供人消遣的藝妓,甘黎的傲氣在那一年被磨平,而其中苦楚,唯有她自己知曉。
初至月上梢時,是學些歌舞表演,練舞時,稍有動作錯誤,板子便會降落。
但這于甘黎而言也能忍受。
卻沒想到半年後,月上梢的老鸨劉媽媽竟勸她接客。
“劉媽媽,藝妓不是不用接客的嗎?”甘黎驚道,“更何況我還未滿十三歲。”
“小黎啊,你有所不知,咱們揚州有名的富商王老爺看上你了!”劉媽媽喜道,“這位王老爺就喜歡年紀小些的姑娘,你若在那事上讓王老爺滿意了,他說不準為你贖身,迎你入府做妾室呢!那于你而言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是嗎?這福分,她可要不得。
“多謝劉媽媽的好意。”甘黎慘笑道,“只是我沒有這個福氣,此事還是作罷吧。”
那次拒絕後,劉媽媽仍來勸說過好幾回,她都沒有答應。
最後一回來勸的時候,見甘黎仍是拒絕的意思,劉媽媽動了大怒,用藤鞭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幾十下。
幾十下鞭子,抽的她皮開肉綻,卻還是一聲不吭。
劉媽媽估摸着她撐不住了,放下了藤鞭,看着她被血染紅的淺色衣裙,搖頭道:“你這小姑娘怎麽這麽倔呢?天上掉餡餅的事情不要,偏要自讨苦吃。”
後來劉媽媽又給她送來了塗抹的藥膏。
“小黎,那件事便過去了,你既不願意就算了吧!只是這藥你需日日抹在傷口處,別落下一身疤痕,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的。”劉媽媽對她說道,“好好休養一段時日吧。”
甘黎終于松了一口氣,心想這頓鞭子挨的也算是值了。
但她卻并沒有塗劉媽媽送來的藥。
留着這一身疤痕也好,所謂的男人的喜歡,于眼下的她而言,不過是洪水猛獸罷了,她不想要,也不稀罕。
甘黎在榻上躺了一周,傷口方開始結疤,好在是冬日,傷口并沒有發炎。
“小黎,傷已經好了?”一日跳完舞回房間後,劉媽媽問她。
見她點頭,劉媽媽笑道:“前些日子委屈你了,今日舞跳的不錯,這杯牛乳是獎給你的。”
“謝謝劉媽媽。”甘黎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
自家中出事後,她便再未喝過從前喜歡的牛乳了。
見甘黎喝下那杯牛乳,劉媽媽臉上的笑意更甚。
“王老爺,好了,進來吧!”
甘黎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大腹便便的男人推門而入。
“王老爺,那我走了,事情成了可得好好謝謝我啊。”劉媽媽一面說着,一面帶上了房間的門。
“小美人,我來了!”那王老爺春風滿面,肉堆在臉上,沖甘黎笑着。
“別過來!”甘黎的下意識動作便是跑,卻悲哀的發現自己身子軟軟的,壓根使不上什麽力氣。
“牛乳裏加了東西!”她恨聲道。
“是啊,可你發現的已經遲了。”王老爺更加得意地笑了起來,湊近了她,“我也不想這樣做的,一會兒在床上你動不了,我也好生無趣啊,只可惜你太犟了,不得不出此下策。”
“王……王老爺,我身上有許多疤痕,難看的很,你看了肯定會惡心的!”甘黎顫聲道。
王老爺充耳未聞,心急如焚地去脫她的衣裳,看見她白膩肌膚上已然結痂的鞭痕,笑道:“小美人可真有情趣啊,不愧是月上梢教出來的。”
甘黎只覺得整個人在此刻要崩潰了,又想到此處是青樓,即使自己呼救,也無濟于事。
她無助極了,這半年來強撐着的堅強在此刻悉數瓦解,哭了起來。
頃刻間,門被人推開。
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王老爺已被人拎起,重重地摔在了一旁。
“你!你是何人!你瘋了嗎!”王老爺吃痛地揉着自己的腰,怒視着進來的男子。
甘黎擡頭望去,那男子披着一襲黑色的狐裘,身形修長,五官棱角分明,眉目溫潤,氣質出塵,宛若谪仙。
她不由得看的一愣。
男子将黑色狐裘脫下,披在她的身上,遮住了她的衣冠不整,輕聲道:“沒事了,別怕。”
許是情緒起伏太大,過于激動,又許是先前那杯加了東西的牛乳藥效發作,她暈了過去。
甘黎再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然躺在了一張軟榻上,旁邊坐着一個侍女。
見她醒來,侍女道:“你醒了,我去喚主子。”
甘黎打量了一下四周,這兒不是月上梢,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方才那個侍女口中的“主子”,是自己暈倒前見到的男子嗎?
她正胡思亂想着,有人進來了。
正是那男子,他換了一身藍色的錦袍,衣裳在燈光下華光流轉,與他腰旁系着的白玉佩交相輝映。
“你睡了一日,現在感覺如何了?”男子聲音淡淡的。
“已經好多了。”甘黎從榻上坐了起來,遲疑地問道,“昨日?”
“不必擔心昨日的事情。”男子放緩了聲音,寬慰她道,“我為你贖了身,而昨日那個姓王的富商,我也已經給足了他教訓,今後斷然不敢對你如何的。”
贖身?甘黎怔住了。
意思是,她今後便自由了?
她立刻便要對男子行叩禮道謝,卻被男子蹙眉按住了。
“多謝公子相救之恩。”她的唇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我願誓死報答公子。”
“要真想報答我的話,還是先将身子養好吧。”男子輕笑了一聲,“我請了大夫過來,大夫說你昨日暈倒乃是情緒激動加上藥物所致,并無大礙,但大夫也說了,你身子弱,近來損傷較大,還是需要好好調理一陣子。”
“好,待我養好身體後,一定報答公子相救之恩。”甘黎言辭懇切道。
“對了。”男子想起昨日在她身上看到的觸目驚心的疤痕,指了指桌案上白瓷藥瓶,“我這裏有上好的藥膏,應該能除去你身上的鞭痕,你睡着的時候已經塗抹過一回了,你也要記得每日都塗,女孩子身上留疤,總歸是不太好的。”
“是你給我塗的?”
甘黎下意識便将此話問出了口,待反應過來時,面上已染上了一層緋紅。
天啊,為什麽要問這種讓人尴尬的話啊。
她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句。
男子一愣,似是也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話。
“不是,是侍女給你塗的。”
“公子,此處是?”甘黎大腦飛轉,趕緊轉移了話題。
“是我在揚州的一處宅院。”男子平靜道,“你且安心在這調理一段時日。”
“想必公子也知曉我的名字了,那敢問公子名諱是?”甘黎小心試探道。
“傅子策。”他并未隐瞞,直接告訴了她。
竟是當今的二皇子傅子策!甘黎心下驟然一震。
是了,她此前未參加過宮宴,自是也沒見過二皇子,難怪沒有認出他。
只是自己與傅子策從未有過交集,他為何會救自己?又為何會在揚州青樓出現?
“甘黎早便聽聞二殿下風光霁月,心懷仁善,今日得見,果真名不虛傳。”
見傅子策隐有笑意,甘黎趁機問道:“二殿下怎會來揚州?”又怎會來月上梢?
只是這後一句,她未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