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迫
第九章 迫
吳寧兒掀開車廂後簾,憂心忡忡道:“丁三哥,我們從青狐嶺下來連接兩天了,這十來匹馬一直不緊不慢地跟着我們,他們幹嘛不直接截住我們呢?”
丁阿三笑道:“跟我們的除了四海幫,還有什麽鐵掌幫、游龍幫、天樂教這些三流幫派一直跟着我們,誰也不會搶先下手,誰出頭誰遭殃。姑娘只管放心好了,興許這是好事呢,要是途中遇到什麽劫道的綠林好漢,自然有他們來擺平。”
吳寧兒嘟哝道:“老是跟着這麽一群人,我心裏不舒服。”
丁阿三笑:“就當他們是我們的保镖吧,咱們餓了就打尖,累了就投宿,安安心心一路向東去吧。過兩日便可到得鎮江府,咱們就折頭向南,沿太湖南下,很快可以到姑娘說的目的地的。”
吳寧兒哦了一聲,仍不放心,又問:“既然不動手,幹嘛又跟着不放呢?”
丁阿三道:“姑娘仔細看看,後面有個騎紅馬穿灰袍的,像不像軟包蛋啊?”
吳寧兒仔細去看,那人的确穿了灰袍,但鬥笠壓在頭上,完全遮住面孔,一時也判斷不出來。
丁阿三大笑道:“自然是他啦,有四海幫這樣的狠角色盯着,都不敢動手,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機會。至于四海幫為什麽自己不動手,是因為秦似海有令,要給我們三天時間,不然他們早就動手了。哈哈。”
他長籲一聲,将馬車停下,後面跟随的馬匹也停駐不行。他繞到車尾撩開車廂後簾,笑道:“你看看,我們大大方方讓他們跟着看着,他們反而相互扯掣、相互提防,真是好生有趣。”
吳寧兒膽子大了些,也跳出車廂,挨近丁阿三身邊,果然見那些跟随的江湖漢子均是東張西望,神态緊張,不由得笑道:“你倒像個老江湖,什麽都明白。不過明天就是第三天了,秦公子武功那麽好,咱們怎麽辦?逃也逃不了,硬拼打不過他呀!”
丁阿三笑道:“還是那兩個字,放心!依小人看啦,這個秦幫主,他挺在意你,我想他不會傷害你的。”
吳寧兒臉上發紅,道:“丁三哥不要取笑我好麽,他只不過是在青樓一擲千金的豪客罷了,我在他眼中,不過就是一個可以買賣的器物,他那樣的人,哪裏會真正在意我、喜歡我呢。”
丁阿三笑道:“秦公子是不是真心喜歡你,暫且放一邊不說,他畢竟是一個幫派的首領,行事的目的當然與我們這些手藝人大有不同喽。”
吳寧兒道:“那他為什麽不會傷害我?不準說是因為他喜歡我,我不信這個。”
丁阿三道:“因為他知道你身上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卻不知道秘密是什麽,那天在山上他問柳十郞的話,并非是對你有多大的怨氣,而是對你身上隐藏的秘密不斷盤問,問到實在無話可問,才動手殺的人。他給了三天時間放過我們,你真以為他是江湖好漢,見我身上有傷,對我英雄惜英雄麽?”
吳寧兒嘻嘻一笑,道:“我還真以為他是江湖好漢,不乘人之危傷害你呢?”
丁阿三道:“他希望通過這三天時間得到這個秘密,然後從秘密中作出是不是對他有利的判斷。四海幫是外來幫派,想在金陵城的勢力獨大,背後自然需要有官家的依靠,這個秘密就是他和官家交易的本錢,所以,只要這個秘密在,你的性命就在。”
吳寧兒道:“三天時間,能查到什麽呢?”
丁阿三道:“這個我哪會知道,等你見了秦似海,姑娘去問問他,他肯定會給你說的。”
吳寧兒轉動眼珠,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忽然醒悟過來,臉色一變道:“好哇,丁三哥,說好了不準取笑我的,我可不開心啦。你給我說嘛,秦公子會怎麽去查我的秘密。”她扯住丁阿三的袖子搖晃,又撅起嘴唇,搖擺起身體開始撒嬌。
丁阿三拗不過她,只得道:“好啦好啦,姑娘別這樣,那一幫人盯着咱們看,怪不好意思的。你實在要我說,我這蠢貨就猜猜,第一個線索,就是那日把你從漱玉院帶出來那人,究竟是不是魏國公府的人?倘若是,把你帶進魏國公府做什麽?我看這家夥眼下危險了,秦幫主肯定會去找他的。第二條線索,就是潄玉院啦,姑娘什麽時候來的金陵城,是誰引你進的潄玉院?兩條線都和姑娘密切相關。唉,說實話,姑娘身上真是隐藏着大秘密的……”
吳寧兒道:“好啦,好啦,別說我了,那丁三哥你呢,他若是要害你,我們怎麽辦呢?”
丁阿三道:“原來我沒想清楚這個道理,總是擔心我武功不如秦似海,真正動起手不僅自己沒命,也保不了你,心中也好生糾結。但這兩天我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會傷害到你,我也沒有必要和他拼命了,實在打不過,我逃命便是。所以呢,我們眼下最大的威脅并不是秦幫主。”
吳寧兒道:“那是什麽?”
丁阿三道:“追緝你的錦衣衛。”
吳寧兒道:“為什麽呢?”
丁阿三嘿嘿一笑,道:“因為他們和秦幫主不一樣,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如果得不到你的秘密,他們就可能會毀掉秘密,這樣可以向上頭蒙混交差。眼下我最期望的是他們沒有沿這條道追擊,咱們平安無事,如果真的追來了,我怎麽也得設法讓他們和秦幫主撞上,讓四海幫和他們先鬥起來,這樣我們才有機會逃脫。”
吳寧兒看着丁阿三的臉,由衷贊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厲害的人物,跟着你我可放心啦。唉,丁三哥這麽大的本事,若是加入這些江湖門派,早就資格做他們幫主了。”
丁阿三笑道:“曾經有個真正有本事的大人物雇了我的車一個月,告訴了我一個道理,他說‘才高于志,土木形骸’,我覺得很是在理。姑娘讀了不少書,也當明白這個道理吧。”
吳寧兒卻道:“什麽意思?我真不明白呢。”
丁阿三道:“他給我說,一個人志向太大了,對他自己來說多半是個不幸。那些志大才疏的,搞得好的事倍功半,搞不好的禍及家人;那些懷才不遇的,空有抱負卻一事無成,免不了郁郁寡歡。那些功成身就的,成功的路上,步步艱難,少不了要勉強別人又勉強自己,日子過得可不開心。所以,一個人的能力要比自己的志向大,就能脫離苦海了。姑娘,你看我這能當幫主的材料,只幹一個趕車的活兒,輕輕松松,豈不快活得很!至于土木形骸,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保持自己本來面目,不去為別人而活,那更是自由快樂多了。”
吳寧兒默默體會,心中豁然開朗,道:“這話大有道理,他果真是個真正的大人物,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丁阿三垂下眼睑,黯然道:“他是一個大官,也是大學問家,可惜啊,懂得這些大道理,卻作不了自己的主,還死得那麽冤枉。朝廷這些是非争鬥,又遠遠比江湖的搏殺更為險惡殘酷,咱們老百姓還是遠遠躲開的為好。”
吳寧兒愣了一會,只是輕嘆一聲,默然無語。
這時丁阿三突然道:“小心,有變!”一把拉起吳寧兒,竄入路邊的大樹後。
只聽得馬蹄疾響,驿道上兩端塵土飛騰,煙塵中分別沖出一彪人馬,馬上騎士均是身披鐵甲,黑衣鬥篷,手執大槍弓弩,徑直沖向那群江湖漢子。
馬隊中一頭戴白纓的騎士高聲發出號令,蓬的一聲,弓弩齊發,那十來匹馬猝不及防,盡皆中箭,馬上乘客也有三四人中箭跌落,僅有兩人見機極快,一人飛身掠上樹梢,踏樹遠遁而去。另一個更是輕功驚人,如離弦之箭,一竄即逝,身影剎那間便沒入道路旁邊的密林中。
丁阿三驚道:“這群人中居然還有這等好手!跳上樹梢的是軟包蛋,這倒也罷了,另個那個飛得像箭一般的人,輕功比軟包蛋還要厲害,我倒是走眼了,也不知道這人是哪個幫派的。”
馬蹄聲中,餘下的江湖漢子大呼小叫,匆匆拔出刀劍武器應戰,此時兩端的馬隊已然沖到,只見刀光飛舞,血肉飛濺,只有幾聲零落的兵刃相擊之聲,那群江湖漢子毫無還手之力,全部被砍翻在地,幾名黑衣騎士手執長槍,縱馬上前一一對地上屍體補剌。
兩隊人馬完成剌殺之後并不撤離,衆人排成整整齊齊兩行,勒馬肅立不動。
那白纓騎士從馬隊中躍出,策馬行至二人面前士道:“錦衣衛捕殺逆反,二位請随我來作證。”
丁阿三陪笑道:“将軍,您既然是執行軍務,我們只是路過的老百姓,有這必要麽?”吳寧兒也露出非常害怕的樣子,縮身在樹後,一句話也不敢說出。
白纓騎士冷眼看着吳寧兒,手扶刀柄,森然道:“軍令在此,若有違令,格殺無論。”
吳寧兒心中一顫,連忙去瞧丁阿三,丁阿三無奈搖頭,笑道:“姑娘,咱們都是溫順良民,也只好跟他們去了。”
馬車夾在馬隊中前行,緩緩走了幾裏路,又折向南進入了另一條岔道,留了一多半人守在路口,餘下之人繼續前行。
看似荒野之外,路面卻平整寬闊,兩旁綠樹紅花,芬芳襲人,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宅院,青磚紅瓦,朱漆大門,倒像是一戶鄉紳的院宅。白纓騎士讓餘下的軍士在門外留下,自己領了二人進入宅院。
穿過前庭,白纓騎士推開大門,自己留在廳外,讓二人進入。
只見一處極為空曠的大廳,比平常人家的大了不止三倍,因為實在太大,廳中還有幾處大圓柱,四周窗戶緊閉,光線昏暗,卻并無一件家具桌椅,也無中堂橫幅,只在遠遠的廳堂盡頭,站了一個全身漆黑的人。
漆黑的鬥蓬籠罩住全身,臉上也戴了一具漆黑的生鐵面罩,在如此昏暗又空曠的大廳之內,讓他全身都散發出冰冷神秘的氣息。
鐵面人緩緩上前兩步,聲音從面罩後傳來:“兩位到了,鄙姓杜,名庭芳,在司禮監謀個差事兒。請兩位過來,有一樁麻煩事須得了斷。”
這聲音冰涼尖細,飄飄渺渺,用語也十分謙和,聽上去卻毫無生氣,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飄過來的一般。
丁阿三道:“杜大人幫小人料理了那幫江湖惡人,實在是恩重如山,大人有什麽差使盡管吩咐,小人立馬給您辦妥。”
杜庭芳道:“四海幫、鐵掌幫、太湖幫這些小角色,在咱家眼中,算什麽東西!丁阿三,你武功不錯,人也機靈,連小康也栽你手裏了,這筆帳咱們慢慢算。不過你終究是沒見識的市井之徒,你有心也幫襯不了咱家,就先在一邊侍候着罷。”
丁阿三笑道:“好嘞,小人就在一邊兒侍候着。”
杜庭芳緩緩移動鐵面,轉向吳寧兒道:“吳寧兒,你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姑娘,咱們就不說廢話,你那些見不了光的秘事,都竹筒倒豆子一古腦兒給抖出來吧,只要說清楚了,咱家就不會跟你為難。”
吳寧兒道:“大人,你說的我可不懂啦,什麽秘事呀,我只不過不想讓四海幫的秦公子給我梳栊麽,所以就偷偷逃走了。你這麽大一個官兒,要幫四海幫捉我回去麽?”
杜庭芳道:“漱玉院不過是教坊司所轄的小地兒,四海幫算什麽東西,我才懶得管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小事呢,也別拿那些事兒來糊弄我。老實話,得姑娘你自個兒說,我逼你說出來那可不好聽。”
吳寧兒閃動大眼,道:“可我只有這點秘事啊,這樣的小事還勞煩您這樣的大人物,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杜庭芳道:“好,好。姑娘可真是個倔脾氣。”話音未落,他已欺身到吳寧兒面前,揮掌就是一個耳光,又立即退回原位,如此倏然進退,猶如鬼魅一般。話音間竟然只有短短一頓又立即接上:“那咱們就明人不說暗話,挑明了說吧,你深夜逃出金陵城,要想去哪裏?你和魏國公之間,到底有什麽秘密?”
吳寧兒捂着被扇紅的臉蛋,撅起嘴道:“我就是去魏國公府逸樂居教人跳舞嘛,徐公爺那樣的大人物,我都只遠遠見過一面,哪裏會有什麽秘密?只是……那天我出逃的時候,冒充了魏國公府裏的小丫頭欺瞞了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杜庭芳幹笑道:“說起這事兒啊,你不冒充魏國公府裏的人,咱家還想不起回去從魏國公府裏查起呢。上月十六午時,姑娘離開漱玉院去了魏國公府,十七的申時回來,你給別人說你去教人跳舞了,馬馬虎虎還可以瞞天過海,可恰恰那兩日徐公爺帶了他的舞伎們遠在三百裏之外,你教的什麽人跳舞啊?”
吳寧兒道:“大人說得不錯,我十六去了逸樂居,他們說明日那些舞伎就會回來,所以我就在府中多等了一日,最終沒有等到,我只好回漱玉院了。”
杜庭芳連連搖頭道:“到這個時候了,姑娘還是這麽稀裏糊塗的,我給你看個東西,或許姑娘會清醒一點。”
他本來全身都籠罩在鬥蓬中,審時右手從鬥蓬中伸出來,手上戴了漆黑的手套,提着一只藤箱,慢慢踱步上前,提到吳寧兒面前,猛然掀開箱蓋。
那箱中赫然是一只人的頭顱!
吳寧兒尖叫一聲,捂着雙眼蹲了下來。
杜庭芳緩緩道:“這人姑娘必定是識得的。他名叫江岸春,是魏國公府的醫官,好幾次都是他把姑娘從漱玉院中帶走的,姑娘跟他交情不淺吧?”
吳寧兒哆哆嗦嗦站起身道:“江大夫是魏國公府的人,魏國公那是多大的官兒啊,江大夫要我跟他走,我只能跟他走,可沒有什麽交情。大人,你為什麽要殺他?”
杜庭芳冷冷道:“這小子和姑娘一樣,裝模作樣、裝瘋賣傻,咱們錦衣衛的十八道刑罰,什麽夾棍、腦箍、攔馬棍、釘指都一樣沒上呢,多問了他幾句便咬舌自盡。咱家可不喜歡殺人,只是割了一個死人的頭而已。”
他晃動鐵面,慢悠悠道:“咱家聽說哪,吳姑娘這雙天足美絕了整個秦淮河,讓無數浪蕩公子神魂颠倒,要是割下來找個透明的琉璃瓶兒用酒泡着,呵呵,那可真的千古留芳了。”
吳寧兒頓時臉色蒼白,雙唇顫抖,眼淚直在眼眶中打轉。
杜庭芳漆黑的面具靠近吳寧兒的臉,壓低聲音道:“吳寧兒,實話給你說了吧,咱家不想去惹徐公爺,可你也別癡心妄想徐公爺會替你出頭。說出你的秘密,咱家就給你自由,從此任你海闊天空,若是你說得清清爽爽、幹幹淨淨,咱們還可以讓錦衣衛護送你出去,四海幫也奈何不了你。不過呢,你要硬扛着不說也行,咱家也不會要姑娘的命,一會就把腳泡在瓶兒裏讓姑娘玩玩。”
吳寧兒凄然一笑,眼淚流淌出來,轉身道:“丁三哥,我求你一件事兒。你先把我殺了吧,省得我遭那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