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埋
第八章 埋
陽光仍舊燦爛,微風依舊輕柔。站在草坪間的那個身影,也跟吳寧兒在漱玉院看到的一樣,高而瘦削,如同标槍般筆直挺拔,擡頭仰望天邊,身姿紋絲不動,就像一尊凝固了的雕塑。
雕像冷冷道:“鄙人四海幫秦似海,承蒙兄弟不棄,忝居幫主之位。閣下就是那個馬車夫?”
丁阿三默默點頭,并不說話。
秦似海盯着他的眼睛道:“吳寧兒是我的女人,自然跟我走,不再需要你了,她雇你的馬車給了多少錢,我賠給你十倍。”
丁阿三搖頭道:“秦幫主,小人雖然是個趕車的,但已經收了雇主的錢,沒有送她到達目的地之前,就不能随便答應別人了。你給再多的錢,小人也不敢收,收了便壞了行規。”
秦似海點頭道:“嗯,手藝人倒也遵諾守信。”他眼光轉動,冷如寒冰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熱烈的光芒,對吳寧兒道:“吳姑娘,你來給這位車夫說,不再雇用他的車了。”
吳寧兒躲在丁阿三身後,咬着嘴唇不說話,猶豫了片刻,一步跨了出來,低聲道:“我真沒見識,沒想到秦公子就是秦幫主,我還是叫你秦公子好麽?”
秦似海微微點頭,冰冷的臉上難得地顯露出一絲和藹。
吳寧兒上前一步,大了膽子道:“秦公子,實在對不住,你那麽寵我,又為我花那麽多錢,我卻還是要逃。但是我不是故意要得罪你,因為無論什麽人要給我梳栊,我都會逃的。”
秦似海道:“年輕小姑娘一時情動,跟意中人出逃,這個我領會得到。既然你已明白柳公子是個騙子,他不配做你的意中人,我已經代你懲罰了他,你只要跟我回去,咱們既往不咎。”
吳寧兒搖頭道:“秦淮河那麽多美麗溫柔的姑娘,你可以随便重新挑一個,放我走好麽?”
秦似海道:“我既然花了這個錢,你就是我的女人,你跟我走天經地義,說到皇帝那裏都說得通。至于我是不是要重新挑一個,不關你的事。”
吳寧兒道:“對不住,秦公子。雖然你花了錢,但是錢是花給漱玉院的,是漱玉院欠你的錢,賴你的賬,不關我的事。如果你要說我是漱玉院的人,那我現在已經逃了,就不再是漱玉院的人,我就是自由的了,所以我也不是你的人了。最多……最多我先給你賠禮道歉,再賠錢給你吧,柳公子留給我的錢,本來也是我的錢,你也不用給我了,我全部都賠給你。”
秦似海一時語塞,竟然不知道如何應答,愣了好一會才沉下聲道:“真是強詞奪理,我本不想對一個小姑娘用強,但吳姑娘如此胡攪蠻纏,我想我心裏也沒有任何負擔了。”
吳寧兒連連後退,尖聲道:“秦公子,你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你不可以對我一個小姑娘動粗。我在漱玉院見過你和那位胖胖的高公子喝酒,你們是朋友吧,高公子說過的一句話,不自由,毋寧死,你一定記得吧?”
秦似海中哼了一聲,道:“那又如何?”
吳寧兒道:“高公子的意思是,如果沒有自由,不如讓寧兒去死。就算你強行要搶走了我,最後得到的也不過是一具冰冷的死屍……何況我還有丁三哥,他武功很好的,他會保護我的!丁三哥,你可是說過要平平安安送我到達的哦!”
丁阿三神情尴尬,勉強笑道:“是,小人是你雇的,當然要保你平安,只是我這個趕車的老是去幹保镖的活……好像并不是那麽回事兒,這真是讓小人不知道怎麽辦……”
秦似海如電的眼光射向丁阿三,道:“憑你?也要和我動手!”
丁阿三連忙搖頭道:“不是,不是。唉,這事可怎麽說啊……四海幫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秦幫主也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小人就一個趕車的手藝人,哪有膽子和您老人家動手啊。不過,你真要動手傷我的雇主,我總得裝模作樣抵擋一兩下子吧,小人收了姑娘的錢,總不能白收啊……”
秦似海看了看吳寧兒,又看丁阿三,仿佛看到一件極為奇怪的事,雙臂攤開,袖袍一振,陡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在草坪上空震蕩,連遠處青山也在隐隐回應。震得吳寧兒耳中嗡嗡直響,目眩神迷,心跳不止,忍不住捂上耳朵,但仍然抵抗不了腳下的虛浮,歪歪斜斜轉了兩個圈,一跤摔倒在地。
秦似海止住笑聲,緩緩點頭道:“果然武功不錯,人也講究信義,也不枉吳寧兒信任你,不過你吐納有滞,想必是身帶內傷了,秦某不趁人之危,今日放過你們。三日之後相見,我手下絕不容情!”
他又指了吳寧兒道:“我說過,你是我的女人,你就一定就是!三日之後,你必定會親口承諾。”
他說完轉身就走,也不見他如何騰空飛掠,轉瞬間已越過草坪,隐入樹林之中,林中遠遠傳來一句話:“吳寧兒,哪怕是一具死屍,我也要把你帶回金陵!”
短短一句話,聲音卻越來越小,到最後“金陵”二字時,已細不可聞。
微風輕拂,柳公子蜷伏地長草間,五官猙獰扭曲,失神的雙眼還未合上,那份驚恐交加的神情仍然留在眼中,俊俏的臉龐被鮮血染紅了一半,血痕已成了紫黑之色,早沒了半分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吳寧兒輕輕将他的眼睛合上,凝視半晌,忽然又仰起頭,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又是怪異又是凄楚,笑得她的眼淚也不斷流淌出來。
好久之後,她終于開口說話:“丁三哥,剛才我都能感覺到秦公子要動手殺柳十郎了,你一定也是知道的,你為什麽不救他?”
丁阿三道:“秦幫主武功太高,我不是他的對手。”
吳寧兒道:“你武功那麽好,又沒動手,怎麽知道你不是他的對手?”
丁阿三道:“練武的人,自然會有所體會。何況我們剛才已經交過手了,秦幫主有一柄小刀,刃長半尺,刀身通透,藏于手掌之中,用極細的鋼絲與手腕連接,平常他的手掌縮在袖袍中,別人也瞧不見,只要手法夠快,出手時真還不容易看出來。剛才他放聲大笑、振動袖袍的時候,已經向我剌出了三刀,第三刀我沒完全避開,在我右胸衣襟上劃開了一條小口。”
吳寧兒道:“原來這樣啊,剛才他殺……柳公子也是這樣的手法麽?”
丁阿三鄭重點頭,道:“他殺柳公子的時候,我們躲藏在樹叢後,相距太遠,根本來不及救他。就算我拚了命出去,不僅救不了柳公子,搞不好還會搭上自己的小命,太不劃算了。”
吳寧兒黯然無語,垂下頭低聲道:“什麽‘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原來俠客不是詩裏說的那樣的,我真是想多了。”
丁阿三道:“姑娘果真想多了,我不是俠客,我就是一趕車的。唉,你別怪我多嘴,柳公子死了,你心中悲痛,那是人之常情,但這樣的結果對你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吳寧兒不回答,看着柳十郎的臉龐,好久之後才道:“丁三哥,能幫我一個忙麽,幫我葬了柳公子?”
她從腰間取出一只精致的香囊,放在鼻下深深一聞,又閉目久久不語,好久之後,再将香囊放到柳十郎身上,淡淡道:“埋葬了,就再也不會相見,不相見就再也不會想起,我們就可以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