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滅
第七章 滅
仿如雕塑般的身軀,緩緩從樹林中走出。
一襲黑袍,一臉堅毅,一雙千年寒水般的眸子。
幸好吳寧兒的穴道已被制住,否則她一定會發出驚異的尖叫。
丁阿三明顯已注意到吳寧兒的異樣,豎指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解開了她的穴道,吳寧兒長長吐了一口氣,湊近他的耳邊,穩住心神,幾乎一字頓地輕聲說了出來:“他就是,四海幫,秦公子。”
秦公子不動聲色慢慢走近湖邊,平靜地道:“戲差不多了,世事如戲,可本子卻不是公子所寫啊。”
柳十郎彎下腰,恭恭敬敬道:“恕在下無能……不過在下的确沒有半句謊言,閣下剛才說馬車的痕跡是向山上而來,咱們在半山也找到了藏匿在樹叢間的馬車車廂,再往山上尋來,這附近的确又有茶蕪香的氣息,寧兒一定是在這裏出現過。在下自知本事低微,但聞香識人的本事,還請閣下放心。”
秦公子默默看着他,一言不發。
柳十郎上前一步,又道:“但寧兒到了之後是否又離開,或者是将香囊遺忘在此處,就不敢保證了。我私下猜測,既然她與那車夫同時在鳳凰集出現,或許她已得知真相,即便是她未離去,恐怕再也不會相信我的話了。”
秦公子沉吟了片刻道:“柳兄聞香識女人,那是非凡的本事了,不過依在下看來,這本事有用之處也頗為有限。”
他邁步走到木屋之前,看了幾眼石凳上的鍋碗飯菜,伸手觸摸了一下,道:“能聞到女人體香,卻不識得這桌上還有飯菜的味道,不知道這碗上的溫度尚存。所以你那本事有用的地方非常有限。”
柳十郞微覺尴尬,垂首道:“秦兄才識機敏,在下差之遠矣,慚愧不已。”
秦公子冷冷道:“那也未必。柳兄擅度人心,我等就遠遠不如。在下想請教一事,吳寧兒逃走,那五千兩銀子倒是小事,諒那漱玉院也沒膽硬吞了。但我四海幫這個面子丢得太大,我幫派出人手四處搜尋吳寧兒,要挽回這個面子,是否在情理中?”
柳十郎低聲道:“當然是情理中事。當初讓寧兒選擇這個時機,是因為梳栊之夜出逃對一個小姑娘來說,大有新鮮興奮之感,容易讓人躍躍欲試,定下了時辰之後,此時人多眼雜,偷偷出逃,身上當然不便攜帶大批金銀,所以她将儲蓄多日的財物提前給了在下,也成了順理成章之事。”
他一說到騙術,頓時忘記了害怕,開始侃侃而談,忽然發覺自己語氣不妥,連忙壓下聲音,小聲道:“沒料到機關算盡,卻是作繭自縛。當時不知是秦兄相中了她,實在是巧合,并非存心與您作對。從吳寧兒那裏取得的錢財,在下分文未取,已全都奉上,還望秦兄不要責怪。”
秦公子嗯了一聲,道:“那麽柳兄不妨來說一說。一個雛妓梳栊,在秦淮河畔不過是件尋常之極的小事,這等小事如何會驚動錦衣衛四處緝捕,還出了一萬兩銀子的賞格?”
柳十郎沉吟了一會,道:“驚動官府,而且還是令人談之色變的錦衣衛,賞金也是如此之高,必定不會是尋常江湖上的紛争。想必是寧兒身上還隐藏有什麽人讓人難以猜想的秘密。”
秦公子道:“這就得請柳兄來指點了。吳寧兒既然願意将錢財給你,就是将前程全部托付給你,你們心心相映,相處必然十分親密,柳兄可有覺察這姑娘有什麽異常之處?”
這二人與吳寧兒相距甚遠,但空曠之地字字傳來、聲聲入耳,丁阿三又在旁邊,“親密”二字讓她的臉蛋臊得與嘴唇一般的紅潤,又想聽這個讓自己傾心的人如何談論到自己,仍漲紅了臉支起耳朵去聽。
那邊柳十郎卻良久不語,好久才緩緩道:“在下與寧兒相處還算不上十分親密,她自視為潔身自好的清倌人,我當然不便過份的親昵,不能圖一時之快毀了即将到手的錢財。”
他本來說話的聲音十分遲疑,這時語速慢慢加快:“在下憑這點微末本事混飯吃,也有三五年的日子了,成敗大概是五五之分吧,無論成敗,總得費些心思玩些伎倆。在吳寧兒這裏,若是真說有什麽異常之處,那就是太過順利、一切進程如我所願、如我所想,從前以為是她簡單純真,經閣下這一提醒,便想到一些細微之處大有疑問。”
秦公子道:“哦?細微之處,可有什麽征兆?”
柳十郎道:“上個月十五那一天,是我與寧兒約好相見的日子,但到了漱玉院之後,我才知寧兒被人帶走了,當時我不免大為擔心,寧兒突然爽約,要麽是她內心并不堅定,要麽就是有人在她心目中比我更有地位。”
秦公子淡淡道:“畢竟是青樓女子,勾欄之間,或者見錢眼開,或者逢場作戲,那也不足為怪。”
柳十郎道:“秦兄說的是,在下便花了些銀子,那媽媽果然遮遮掩掩地說了緣由,還再三叮囑我不得外傳。她說寧兒并非被什麽客人接走,是魏國公府裏接走了,徐公爺府裏養了一批歌舞伎,但對其舞技不滿,偶爾就會差手下的人假扮客人,将寧兒接去教習舞技,這種事發生也不止一次了。”
秦公子道:“這些王公貴胄,若是說到出身,也不過是些打打殺殺造反的武人,可一旦打下江山,封王封侯,便真以為自己是貴族了。常言道,越是缺什麽就越是顯擺什麽,他們不願意與煙花之地有瓜葛,倒也正常。”
柳十郎道:“是,在下當時自然相信了那位媽媽。只是數日之後,在下與一幫朋友聚會,其中有一位在開國公府做幕僚的朋友無意中提起,他的主公是常公爺,與魏國公徐公爺在蘇州相聚,徐公爺還帶了一批歌舞伎随同前往,個個國色天香,技藝不凡,讓常公爺豔羨不已。在下粗略一算,兩位公爺游玩相聚的時候,正是寧兒去教導舞伎技藝的時候!”
秦公子沉吟道:“時間點一致,這倒是顯得有些可疑了,吳寧兒趕赴數百裏之外去教習舞技,這種說法未免太過牽強。倘若此事有詐,那麽帶走吳寧兒那人就頗為關鍵了,這人是誰?柳兄想必已經打聽到了。”
柳十郎怔了一下,道:“實在慚愧,在下當時還并想到這一層,畢竟……”
秦公子哈哈一笑:“畢竟錢財都到手了,柳兄也不介意這些無關緊要的事了。是麽?”
柳十郞被他搶白了一句,神态卻愈加謙卑,躬身道:“秦兄教訓得是。不過在下還是發現了另一處疑點。在此之前,寧兒一直以清倌人自居,多次借故推托梳栊,對此還頗為自傲,但那次從魏國公府回來後,忽然變了主意,答應願意梳栊了,轉變如此爽快,也顯得有些異常。”
秦公子冷冷道:“以柳公子擅度人心之能,當時便應當有所察覺吧?”
柳十郎道:“說來甚是慚愧,正如閣下所言,平常要察覺這兩處疑點并不難,但當時我行事太過順利,感覺與寧兒處處皆是心心相映,何況梳栊之前,一些恩客會大把地花銀子,眼看錢財即将到手,一時就沒去細想這些漏洞。”
秦公子道:“從撒謊去魏國公府教習舞蹈這點來看,吳寧兒并非是心思缜密的人。試想一個青樓的姑娘,居然膽敢冒用魏國公的名頭,要不是膽大無知随口撒謊,要不就是從漱玉院帶走她的人真是魏國公府的人,她真的去的是魏國公府,他們之間就真的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秘密,至于魏國公麽,眼下還不知道會不會牽扯進來。”
柳十郎道:“秦兄高見,在下洗耳恭聽。”
秦公子道:“徐公爺世襲魏國公爵位,又管轄左軍都督府,是我大明響當當的人物,他幾個妹妹都嫁了皇子,勢力之雄厚,非尋常王侯可及,其中徐妙雲更是貴為是燕王妃。我聽說這位燕王,武力強盛,而且對他才即位這個侄兒皇帝并不那麽恭敬。”
柳十郎愣了半晌,才道:“這些皇族王侯的争鬥,遠非我這等草民可以體會的。如今看來,寧兒姑娘的确不是一個尋常的青樓女子,心計居然也十分了得,早已揣測到在下的意圖,順水推舟便答應我了,要借我之力護她出逃。如今看來,此事似乎并非是在下将吳寧兒圈入了套中,而是她暗中引我走上了她先設計好的套路!”
秦公子擡頭眺望遠處,緩緩道:“如果吳寧兒真有心計,應當是悄無聲息地突然消失,搞什麽梳攏之夜出逃,還是一個四海幫的人來當冤大頭,豈不是自找麻煩!她若是要找人護送,也應該找武功高絕、勢強力大的人護她出逃才是。柳兄,你騙騙無知女子的財物可以,又有什麽本事護她出逃了?她願意将所有錢財給你,又逃出來找你,她身上藏有什麽秘密暫且不論,但以我看來,她對你是真心實意、全心付出的。”
柳十郎惶然道:“秦兄之言……或者是真的吧。”
秦公子搖了搖頭道:“你說什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男人一聽就是謊言,只有吳寧兒這樣單純的姑娘才會當真。柳兄,你作為一個男人,太無擔當,欺騙就是欺騙,你吃的就是這碗飯,有什麽不好承認的。”
柳十郎垂下頭,默然不語,
秦公子忽然道:“柳兄,你家中可還有親人?”他一直語調平穩,不悲不喜,此時腔調忽然一轉,聲音竟然十分溫和。
柳十郎仿佛感覺到了什麽,顫聲道:“閣下如此發問……那是何意?”
秦公子道:“咱們在江湖上混,想要什麽東西,要麽用蠻力強取豪奪、要麽使陰謀詭計,能到手就算本事。我最瞧不起的便是你這種既無武功、也無智謀,單憑臉蛋和花言巧語欺騙女人的低賤之徒。”
柳十郎神色極為尴尬,讷讷說不出話。
秦公子眉頭一軒,聲音中再無半點和氣,厲聲道:“吳寧兒是我的女人,你他媽的騙了我的女人,讓我大失臉面,你以為我還有何意?你若有親人,那些錢我便留一半給他們,你服氣麽?!”
吳寧兒遠遠聽得見,明白了過來,這位冷若冰霜的秦公子已動了殺心,頓時心中狂跳不止,想要沖出去阻攔,卻又明白這是個愚蠢之極的舉動,百般糾結中,全身不住地顫抖起來。
柳十郎長嘆一聲,頹然道:“自從入了這一行的那天起,便知道遲早也有這樣的結局,秦兄要殺我,我也只能認命,我這一生騙人無數,從來都不把任何人挂在心上,不知怎地,只對寧兒始終有些心懷愧疚。若是秦兄真要留,那些錢就留給寧兒罷。”
秦公子點點頭道:“不錯!平常貪婪卑賤慣了,在生死之間卻能敢作敢當,倒也不失丈夫本色。柳兄盡管放心上路,那些財物我會還給吳寧兒。”
他說了送人上路,卻并沒有看到他有什麽拔刀出鞘、拳動掌擊的舉止,反而是袖袍一卷,不看柳十郞一眼,轉身緩緩前行數步,閉目向天,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說了什麽。吳寧兒抓住丁阿三的手道:“丁三哥,他要殺人了,求你去救救柳公子!”
丁阿三搖頭道:“已經來不及了。”
吳寧兒腦中嗡地一聲,再去看時,柳十郎此時雙目圓睜,神情恐怖之極,雙手緊緊捂住脖子踉跄後退,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鮮血從他指縫間不斷滲出,退得幾步,就仰面倒了下去,掙紮了一番便不再動彈。顯然是剛才的瞬息之間,秦公子用極快的手法将他割喉了。
吳寧兒眼前忽然一黑,全身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咚地一聲就摔倒下來,想要呼號,卻發不出聲音,想要流淚,卻已感覺不到悲傷。
秦公子轉過身,高聲道:“兩位不必躲藏了,都出來吧。”
丁阿三輕嘆一聲,道:“姑娘,這位秦公子武功很好,我不是他的對手,或許可以抵擋一會,你若想逃,也只能孤身逃命了,騎上那匹馬,逃命去吧。“
吳寧兒卻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既然是四海幫的人,這山上也肯定不止他一個人,反正是逃不走的,不如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