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惑
第六章 惑
陽光透出雲層,灑在樹林中的草坪上。
草坪中央,有一方如鏡的小小湖泊。
湖泊之後,有一幢爬滿青藤的小小木屋。
吳寧兒坐在木屋的窗前,臉上露出惬意的笑容,輕聲道:“丁三哥,你這位獵戶朋友真會享福啊。你看這裏,遠離塵世煙火,清山綠水,陽光普照,靜美如斯。人生之趣,也不過如此了。”
丁阿三憨憨地笑,道:“姑娘倒是個有心人,不像我這種蠢物,什麽美呀,什麽詩呀,從來沒想過。”
吳寧兒認真地說:“我認識一位姓高的公子,常常來漱玉院,別看高公子長得像一頭肥豬似的,不過倒真有點才華,會填詞譜曲,他還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人生不止茍且眼前,當有詩與遠方,這話好多人喜歡的。”
丁阿三唔了一聲,沒有其他話說。
吳寧兒指着山間的陽光草地,繼續道:“丁三哥平常那麽辛勞,就算不讀詩,也可以想想遠方的。我若是你,有你那樣的武功,哪用去趕車呢,就在這裏打打獵,讀讀詩,曬曬太陽,這一生可美了。”
丁阿三笑道:“姑娘真會說笑。就拿你的話來說,你以為陽光是天天這般照麽?三伏六月,太陽會曬掉你一層皮,遇上雨季,這木屋連着人都要發黴。打獵能天天打麽?冬天大雪封山,鳥飛獸藏,哪有什麽獵物可以打,就算那位獵戶朋友,也只是夏秋之季在這裏住,平常還得在山下種地呢。嘿嘿,沒有錢,哪有什麽詩意,哪有什麽遠方。”
吳寧兒白了他一眼,道:“財迷,真沒情趣!”
丁阿三點頭道:“姑娘說得是,我真沒什麽情趣。不過我說了您可別生氣,錢這個玩意兒,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同的東西。你在漱玉院的時候,那些客人要見你一面、喝上一杯清茶、對飲一杯酒、說上幾句話,也得花上幾十兩銀子才行,要看你跳一段舞,百兩銀子都還不夠呢。”
吳寧兒臉又紅了,也不知怎麽回話。
丁阿三笑道:“我可不是埋怨姑娘,這不是姑娘的錯。我說是錢的事兒,咱們大明的七品縣令,月俸也才八石米,換成銀子也不足五兩,一個清官,一年的俸才能見姑娘一次,做官尚且如此,尋常人家有衣禦寒、有米充饑,日子都算美了。若是遇到兵馬之亂、或者饑荒年份,老百姓的悲慘,姑娘恐怕是聞所未聞的。”
吳寧兒不服氣道:“誰說我不知道,其實你說的饑餓,我是知道的,只是那時我太小,只記得餓的感覺,記不得當時的事情了。”
她一說到餓,肚子似乎知曉她心意一般,發出咕咕叫聲,吳寧兒頗為不好意思,羞答答低下頭,聽到丁阿三道:“說到餓,我倒真餓了,咱們從慈雲寺離開就啃了兩塊幹巴巴的面餅,在鳳凰集沒來得及吃飯又跑路了,還沒正經吃過飯呢。吳姑娘,你會做飯麽?”
吳寧兒神情尴尬,道:“烹茶斟酒我會,做飯……我還沒學過呢。”
丁阿三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徑直去取出木屋中藏好的風肉糙米,又從屋後采摘了地裏的青菜,劈柴生火、切肉淘米,不多時便有米飯肉菜的香味傳來。再過片刻,丁阿三便樂呵呵端了一缽肉、一大碗青菜、一鍋米飯出來,在木屋前的石桌上擺開,道:“真香啊,我的舌頭快跑碗裏去了,姑娘也來嘗嘗這些山上的野貨吧。”
吳寧兒連接兩日沒有進食,也顧不上儀态,捧了大碗不住往嘴裏扒,不斷贊道:“好吃好吃,丁三哥真好,沒想到你成天在外面跑的人,居然也會做飯,味道還這麽香!”
丁阿三眉頭揚起,得意洋洋道:“沒辦法呀,幾個小孩子要養嘛,都是給日子逼的。不是我丁阿三吹牛,我竈頭上的手藝,比趕車的手藝還要高出一截呢。”
吳寧兒道:“你又能賺錢又會做飯,那嫂夫人就很享福了。”
丁阿三忍不住大笑起來:“姑娘真是幫我想得美,我這窮趕車的,上無父母,身邊沒有兄弟朋友,可沒有什麽媒人給我說媳婦。”
吳寧兒奇道:“你不是丁三哥麽,那就是在家排行第三,還有丁大哥丁二哥呢,怎麽會沒有兄弟朋友。”
丁阿三苦笑道:“我是個孤零零的外鄉人,別說大哥二哥,連我這個姓這個名,都是我自己取的。”
吳寧兒道:“那就奇怪了,你沒媳婦,哪來的小孩呢?”
丁阿三收住笑容,幽幽嘆了口氣道:“他們不是我的親生兒女。那會剛剛來到京城,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見那三個流浪在外的孤兒太過可憐,一時起意就收養了他們,後來才知道養小孩哪有那麽容易,做飯、洗衣、縫補、生病求醫……我一個光棍哪裏懂嘛,成天手忙腳亂、瞎七搭八的,說實話,有時候我真有點後悔呢。”
他臉上漸漸有了些光彩,又道:“不過這幾年下來,總算拉扯大了點,大的孩子能幫我洗馬喂馬了,小的兩個也能自己照顧自己,還會站在凳子上做飯。我趕車回家,便有洗好的衣裳可以換,有溫在鍋裏的熱飯吃,那還是六歲孩子給我做的……”
說到此處,他眼中散發出笑意,道:“姑娘總說我是財迷,其實我是想能攢下些錢,送他們去讀書識字,将來能有點出息,不說能考取功名做官兒,至少也要多懂些做人的道理,粗茶淡飯沒有關系,心裏面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倘若還是象我這般勞碌一生,什麽事也不明白,不懂得詩,也不懂得遠方,那做人就太沒趣味了。”
吳寧兒緩緩點頭,忽然莞爾一笑,道:“你等着。”說完快步跑回木屋,又背着手笑嘻嘻走出來,歪了頭看丁阿三,神态又是忸怩又是興奮。
丁阿三愕然道:“姑娘,你這是怎麽了,是有什麽事要吩咐我麽,你只管開口便是。”
吳寧兒臉上綻放笑容,伸出了手。
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遞到丁阿三眼前,吳寧兒得意洋洋道:“隆興號的銀票,二百兩!給你……不,給你收養那三個孩子,讓他們去讀書!”
丁阿三頓時又成了泥塑的土地公公,張着嘴瞪着眼,半晌之後才能合上,連連擺手道:“不,不能,不能收。姑娘雇我馬車的錢,還有給我的賞錢已經足夠多了,我還過意不去呢,哪能再收你的銀子。”
吳寧兒将臉湊近丁阿三的臉,皺起鼻子道:“那又怎麽樣了嘛,我不是給你的,是給你收養的小孩子讀書的,你憑什麽不收!”
嬌美的臉龐近在咫尺,五官精致,膚色晶瑩,丁阿三卻只得向後退,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結結巴巴:“因為……姑娘的錢來之不易,比我還掙得心酸,我一個大男人,豈能……”
吳寧兒的臉剎那間變得通紅,用力将銀票扔到丁阿三臉上,怒道:“原來如此,是你從心底就瞧不起我出身青樓。好!既然輕視于我,我也不要你送,我自己去海邊!我走路去!”說罷邁步就走,走得一段,心知單憑自己終究走不到海邊去,一陣心酸湧上心頭,蹲在草坪上放聲哭泣起來。
丁阿三猶豫了片刻,将那張銀票拾起,走到吳寧兒身後,輕聲道:“姑娘千萬不要生氣,我這人就是個榆木腦袋,雇主中又少有遇到你這樣的年輕姑娘,做人不明事禮,說話不知輕重,剛才若是有什麽得罪的地方,姑娘你罰我賞錢便是。”
他努力将聲音顯得溫柔一些,吳寧兒只是搖頭不理,反而抽泣得更大聲了。丁阿三無奈,只得道:“我也并沒有瞧不起吳姑娘,若是說到出身,我是十分卑賤的。”
他挨了吳寧兒坐下,道:“這些話我從來不向人說。今日就給姑娘說說吧。姑娘權當是個故事聽聽。姑娘在漱玉院沒有自由身,我小時候同樣是沒有自由身的人,我的父母是那些有錢人家的奴仆,所以我也是,世世代代為奴,你想想……”
忽然間,他停住說話,凝神傾聽,又低聲道:“有人過來了……奇怪,有一人武功極高,還有一個武功低微,咱們得躲一下!”
吳寧兒哼了一聲不理他,扭動身姿繼續生氣,仍舊哼哼唧唧發出抽泣聲,丁阿三不及細想,伸手将她嘴捂住,展臂輕輕将她抱起,騰雲駕霧一般向木屋之後飛掠而去,幾個起落,已藏身在一片低矮的樹叢之後。
吳寧兒停止了抽泣,睜大眼睛看着前方,此時正當正午,陽光灑滿草坪,只有微風輕輕拂過,前方林子裏傳來樹葉摩擦的沙沙聲,仍然是寧靜的世外桃源,并沒有外人踏入的跡象。
她無比惱怒,用力扳開丁阿三的捂着嘴的手,正要發怒,忽然間,耳邊飄來了一段樂曲。
嗚咽的簫聲樂音輕柔,如春風拂過,如春水流淌,溫暖又深情,象情人間的喁喁低語,卻仿如一記重錘打在吳寧兒身上,她身子一軟,軟得全身一絲力量也沒有,連說話的力量也不能發出。
正是她那曲讓她魂牽夢萦的《眼兒媚》,前三節的尾音加了少許的修飾和變音,讓簫聲愈加動情,如泣如訴,欲說還休,仿佛要把她的心兒挑開,把她的身姿撩起,跳躍到草坪上,和着樂聲翩翩起舞。
丁阿三一直神情凝重,盯着前方一動不動,随手伸指一戳,吳寧兒原本已經癱軟的身體此時已完全不能動彈,連顫抖都不能。
但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最不該想起、最不想看見的人已經伴着簫聲從樹林中走出,踏入草地上。
遠遠看去,那個穿着月白長袍的青年公子依然那麽俊俏潇灑,宛若潇潇春雨中的修竹,飄然出塵,不帶一絲煙火氣息,施施然走入草坪之。
正是那個吳寧兒心中的複雜難言的傷痛,柳公子,柳十郎。
簫聲停歇,柳十郎四處張望,明明看到了木屋,卻又不立即上前,只是負手面對湖泊,曼聲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一陣短暫的靜默之後,他擡起頭,對着空無一人的湖泊嘆息了一聲,繼續道:“寧兒,李義山說有情人之間心有靈犀,你能感覺到我的聲音嗎?是的,我們說好在慈雲寺相見,可我沒有應約趕到,那是因為我被俗務羁絆,以致遲到了一天。這事,全是我的錯,你若是聽到,能原諒我嗎?”
聲音優雅緩慢,是如此的親切溫柔,如此的動人心弦,吳寧兒的心似乎要融化了一般,如果不是被制住穴道,她幾乎就要不顧一切站起來沖出去。
柳十郎又道:“但是,寧兒,我的寧兒,你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能找到你,你知道為什麽嗎?那是因為你身上的氣息,那是茶蕪香和你體香混合之後的特殊香氣,茶蕪香來自波弋古國,入地三尺也不改其味,你的氣息對我而言,更是刻骨銘心,相距十裏我仍能輕易察覺。尋到這座山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在山上,而這湖泊邊香氣愈加濃郁,我相信,你就在離我不遠之處!”
他就這樣對着湖泊娓娓述說,不緊不慢,仿佛真正面對着深愛的情人,聲音中充滿了柔情:“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将來要一起去海邊,修一幢小小的木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我劈柴喂馬,你烹茶起舞。這樣的日子,難道不是你希望的嗎?你難道忘記了我們的誓言嗎?”
吳寧兒的心已經在回應、在吶喊、在跳躍,但奇怪的是,她的身體卻安安靜靜了,連呼吸都漸漸平穩。
這不僅僅是因為她被制住了穴道。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讓人動情的言語一旦過火,反而越容易讓人産生距離。
更何況當一個人被欺騙之後,總會更敏感一些,當一個人能夠把心與身分隔,就是開始成熟的時候。
她身體不能動彈,只能轉動眼珠,忍不住看了一眼丁阿三,不由自主将二人比較了一下,一個是俊秀風趣、善解人意的騙子,一個是武功高強、市儈庸碌的車夫,再想起那位沉默似冰、花了大價錢要給她梳栊的四海幫秦公子。
吳寧兒在心裏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這三個男人,就算所有優點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都還給不了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世界上的事就是如此出人意料,吳寧兒還在無聲的嘆息中失落,一個她想到過卻又萬萬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她的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