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鬥
第五章 鬥
馬車出了鳳凰集,疾奔向東而行。道路仍是驿道,但離京城越來越遠,路面也開始崎岖起伏,一路不斷颠簸,吳寧兒嘟嚷了好幾次,丁阿三卻只是滿不在乎地笑,只管揮鞭催馬,也不理會她。
眼看天色已黑,馬車登上一座小山坡,丁阿三才緩下來,将馬車停靠在路旁,斜挂燈籠,提了布桶去汲路旁的溪水來給馬補水。
吳寧兒這一路颠簸得着實難受,心中十分不滿,下了車就跟在丁阿三身後,撅起嘴睜大眼睛,幽怨地盯着他,丁阿三似乎更心痛那匹老馬,只顧着撫摸馬頭、整理鬃毛,卻不向她看上一眼,吳寧兒幽怨動人的眼神沒了用處。
她心中不滿,便冷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不為五鬥米折腰,原來這麽容易就跪下去了。給錦衣衛跪下倒也罷了,去給霹靂堂的打手下跪,人家武功還差你那麽遠。我道是什麽英雄好漢,頂天立地,哼!”
丁阿三仍舊不看她,口中道:“姑娘說得是,我就是沒志氣,就是上不了臺面。見了當官的跪,見了江湖上的小混混也跪,不過我跪下的是膝蓋,我的心可沒有跪。那些讀書人說,清蓮腳下是污泥,姑娘見多識廣,身體力行,應該比我更能體會這個道理。”
吳寧兒聽到“身體力行”幾個字,一時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道:“有一身武功有什麽用,還不是花銀子解決麻煩,哼!”
丁阿三搖頭道:“姑娘見多識廣,小人是佩服的,不過說到武功這事兒,姑娘就所知有限了,如果武功好、拳頭硬就能解決問題,我何苦要吃趕車這碗飯,不如去當強盜山賊,直接憑武力搶奪,豈不輕松得很?能用錢財解決的問題,何必要用到武力?”
他終于回頭過來,瞧了一眼吳寧兒,咧嘴一笑:“再說了,哈哈,那又不是花的我的錢!”
吳寧兒無話可說,只能小聲嘟哝了一句:“財迷!”。
她心思一轉,終究是不服嘴上吃了這個虧,又道:“對呀,丁三哥。你武功這麽好,人又這麽財迷,不用去當山大王啊,你完全可以去憑武功謀個差事,說不準很容易就升官發財了,再不濟也能給那些達官貴人當個護衛保镖,再再不濟,你去什麽四海幫、霹靂堂去做個混混,就像鳳凰集那個宋老三、軟包蛋什麽的,何至于掙趕車這點小錢呢?”
丁阿三沉默了一會,道:“嘿嘿,姑娘有所不知,我雖然只是個趕車的,日子過得窮點,但來去自由,不輸道義,不受管束,快活得很呢。”
他一邊說話,一邊給馬喂水,忽然間他驚呼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拍打自己腦袋,吳寧兒問道:“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丁阿三哭喪了臉道:“哎喲,我真是糊塗,不是小糊塗,是大糊塗!那天在慈雲寺,我不是被逼着殺了一個錦衣衛的人麽,當時只記着焚屍滅跡,卻忘記了他還有一匹馬,那馬兒當時定然是栓在慈雲寺附近的!他奶奶的,只怕這匹朝廷的軍馬會洩露了咱們的蹤跡!”
吳寧兒笑道:“財迷丁三哥,你也太小心了,慈雲寺離這裏有數百裏地,就算找到馬了,也最多是起點疑心,再說那裏的道路四通八達,又怎麽能知道咱們走的哪條道呢?”
丁阿三卻不說話,沉默了片刻才道:“只是馬倒也罷了,那天姓康那當官的不是說過嗎,我這馬車的車轍與衆不同,輪毂上套了精鋼打造的護圈的,留下的痕跡在追蹤高手眼中,很容易辨認出來。”
吳寧兒道:“好的馬車,不是輪毂都套有護圈的嗎,三哥你太小心了。”
丁阿三道:“嗯,如果光是馬兒、車轍,我還不是太擔心,但今日裏咱們在鳳凰集瞞得了宋老三那些尋常人物,可瞞不過那位武功卓絕卻隐藏不露,還甘願背負臭名的高手。嘿嘿,慈雲寺到鳳凰集,這條線路只怕已經洩露了!”
他站起身,抱拳對着黑沉沉的夜空,朗聲道:“閣下輕功不凡,多謝一路相送,在下不願受此恩惠,請現身相見吧!”
夜空中遠遠傳來一陣長笑,笑聲由遠及近,一條人形在樹影間翻騰,随後淩空落下,站在丁阿三面前,呵呵笑道:“軟包蛋一個,一向動嘴不動手,哪裏算什麽高手,真是羞煞俺了。”
吳寧兒定睛一看,驚道:“原來是你!你是那個軟包……陳大哥,原來你這麽厲害,動嘴不動手都是裝的。”
那人正是鳳凰集上那四海幫的灰袍漢子,嘿嘿笑道:“姑娘過獎啦。俺可算不上什麽高手,護送你這位車夫兄,不吭聲不出氣,單憑內力将一錠白銀斷為三段,這等身手當世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他才是真正的高手!”
丁阿三道:“兄臺你那一腿踢去,看似霸道,其實與那小女孩的身體只有輕微接觸,用內勁将她托起又輕輕抛下,看似摔得狼狽卻不損分毫,這份勁道收放自如,足見兄臺不僅內力雄渾無匹,還有菩薩心腸,便是少林羅漢堂那些高手,也未必能做到。嘿嘿,你不是高手,天下就沒有高手了。”
灰袍人笑道:“咱們也不要互相臉上貼金了,俺叫陳難敵,的确出身少林,眼下就是一個四海幫瞎混日子的蠢物,不知閣下尊姓大名?”
丁阿三道:“我姓丁,沒什麽大名,別人都叫我丁阿三,就一趕車的把式。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都是這些年江湖上東奔西走、東拼西湊學來的不成器的玩意兒,比不得你出身名門正派。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陳兄一路跟随,有何指教不妨直說。”
陳難敵道:“丁兄爽快,俺也不來假招子。在鳳凰集裝慫人裝久了,幾乎忘記自己會武功了,難得一見丁兄這等高手,俺這一路追來不為別的,就想跟你過過手,玩上幾招。如果當着這美貌小姑娘能勝個一招半式的,俺臉上有光彩啊。丁兄就給俺一個面子呗。我知道丁兄是一個有趣的人,俺陳難敵最喜歡和有趣之人玩了,怎麽樣?”
丁阿三笑道:“你眼巴巴地趕來,我自然不便回絕,不過我只是個趕車的手藝人,膽子小、沒脾氣,比不得你們刀口舔血的江湖好漢。咱們先說好,只求一戰,點到為止、不分高下、不決生死,如何?”
陳難敵道:“好。只求一戰,不分高下、不決生死!我來了!”語音一落,他身形如一溜輕煙般向丁阿三飄去,丁阿三擰身側退數步,雙掌一錯,淩空一躍又沖上前來。
夜色濃重,周遭的光明僅有馬車上那只燈籠,視線極為不清,吳寧兒平常觀賞他人的舞蹈,無論多麽快捷複雜的動作,哪怕一個翹指、一次踮足的細節也能瞧個一清二楚,此時卻完全看不真切,只見人形飄掠,掌影翻飛,耳中聽到衣袂帶動的呼呼風聲,二人身形交錯數次,看上去均是大開大阖的招式,手足卻一次也未相交。如此反複數次後,二人忽然凝立不動,相距兩丈之距對恃。
陳難敵沉聲道:“丁兄的武功果然高明,俺着實看不出你的門派,不過剛才你也沒占到啥便宜,雖說咱們不分高下不決生死,俺還是想贏了你。就這一招,輸贏立決!”
丁阿三也喝道:“不錯!就此一招,輸贏立決!”
二人立時前沖,此時正在燈籠照耀之下,吳寧兒看得明明白白,猛然想起前日在慈雲寺之時,丁阿三也是這般疾沖向前,與小康生死立決,心中劇烈跳動起來。
剎那間二人已沖至一處,再無那些花巧繁複的避讓突襲招式,一拳一掌直接相擊,蓬的一聲,一般氣流向四周沖擊,馬車車廂一晃,馬兒也昂首發出一聲嘶鳴,吳寧兒立足不穩跌摔在地,那只燈籠仿佛遭受棍棒擊打一般,突地一聲騰起,飄飄蕩蕩向上飛升。
二人拳掌一交,立即各自倒退三步,一眼也看不出勝負。陳難敵站定身體,大叫道:“他奶奶的,你原來身上帶傷!哎喲,俺占你便宜了,勝之不武,勝之不武!唉!你幹嘛不早說!”
丁阿三半晌沒有說話,好一會才慢悠悠道:“前兩天和人打架,不慎着了那小子的道。陳兄內力精湛,收放自如,我技遜一籌,你勝得理所當然,我甘拜下風。”
陳難敵連連搖頭,又長嘆一聲道:“公平過招,哪能乘人之危,這次不作數,等你傷好了,咱們再來比過。唉,太不湊巧,俺這一趟白跑了,這就回去,後會有期。”
他回身便走,邁出兩步又折回身,瞟了一眼吳寧兒,道:“俺差點忘了一件事兒,得跟兩位念叨一下。說是金陵城中有一位漂亮姑娘,也不知道得罪了什麽大人物,雇了一輛馬車逃了。我們四海幫和錦衣衛都在四處追緝,錦衣衛還放出一萬兩銀子的賞格,兩位在鳳凰集現身,俺已經放了飛鴿回去傳訊了。唉,俺混四海幫的飯,總得做事給四海幫看,請兩位不要見怪。”
丁阿三呵呵一笑,點頭道:“不得了,不得了,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是我丁阿三一輩子也花不完的錢啊。既然如此,陳兄不如趁此機會硬拿下我們吧,我此刻真還抵擋不住你呢。”
陳難敵怒道:“你這是取笑俺麽?俺雖然算不上英雄好漢,但這等行徑還是做不出來的!俺也不跟你兩個廢話,幫中收到飛鴿傳訊,很快會有人追過來,丁兄武功卓絕,原本可以不當回事兒的,不過要是秦幫主親自來了,你就算沒受傷,也不是他的對手。”
丁阿三眼中閃亮,笑道:“秦幫主真有這麽厲害麽?”
陳難敵道:“嘿!武功這一道,來不得半分虛假的,俺還吓唬你老弟不成?江南之地,水路萬千,你們把馬車藏了,再随便找個農家躲上一陣子,四海幫又不能挨家挨戶去查,你說是不?”
他擡頭仰望夜空,又搖頭嘆息一番,拔足騰身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丁阿三長舒了一口氣,緩緩走回馬車,忽然一個踉跄摔倒在地,吳寧兒連忙上前将他扶起,攙到車上坐下,又去取回那只燈籠一照,見丁阿三臉色蒼白發青,襯托得兩道濃眉更是顯眼,嘴角還有一抹血跡,心中大為惶恐,連忙取出錦帕,想要替他抹去血跡。
丁阿三輕輕一側避開,微笑道:“唉,前日裏和那姓康的番子過招,開始沒下重手,只是想制住他,沒料到反而中了他的暗算,我這才真正起了殺心斃了他。”
吳寧兒道:“那姓康的人壞得很,若不是丁三哥阻攔一下,他還要廢了我的腳……”她抓起杆阿三的右掌察看,燈籠照耀之下,看得清清楚楚,丁阿三的手掌邊緣有一抹手指大小的青紫印記,印記中伸出一條暗青色的線,順着手腕向手臂上延伸。
丁阿三收回手掌,笑道:“他習武不精,毒蛛手才練到一兩層而已,我原本以為養上三天便會好,這三天我不跟人硬拚內力便成了。哪知道今天一動手就遇上硬角色,還好這姓陳的是條漢子,勁道真的做到了收放自如,發覺我運氣不暢立即收功,不然這條手臂真得廢了。這個人情日後可得還給他。”
他一邊搖頭嘆息,一邊注視吳寧兒,道:“姑娘擔心我了,是不?”
吳寧兒連連拍自己胸口,嗔道:“當然擔心了,我真是擔心死了。”
丁阿三笑道:“姑娘不用擔心,我丁阿三一向說話算數,答應了安安穩穩送你去海邊,怎麽着也要做到。不過這一路要想走得順利,我想聽姑娘給我說幾句老實話,不知成不成?”
吳寧兒道:“成,丁三哥要我說什麽老實話,我都說給你聽。”
丁阿三道:“四海幫是江湖幫派,你是從漱玉院逃跑的姑娘,他們來追你,倒也說得過去,但陣仗如此之大,少見得很,你難道得罪了什麽大人物?”
吳寧兒臉一下子紅了,輕聲道:“四海幫有一個叫秦公子的,不知道腦子發什麽昏……看上了我,要替我梳栊,媽媽便收了他五千兩銀子許了他。我逃跑那天,便是我梳栊那天。丁三哥,我不是存心要騙他們,只是和柳公子約好的那天,恰恰撞在一起了!”
丁阿三緩緩點頭道:“唔,四海幫在金陵城立足時日不長,他們幫主姓秦,這個秦公子就估摸着是和幫主大有幹系的人,不是他子侄也是同族兄弟,這個臉丢得有點大,他們追拿你合情合理。”
他盯着吳寧兒,又道:“不過這種小事立即驚動了錦衣衛,我就弄不明白了,當晚便有大內高手四處出擊,我在慈雲寺殺的那錦衣衛,名叫康鯉,還是一個百戶,正六品的武官啊。那天他們中還有一個戴面罩的,職位比他還要高。”
他盯着吳寧兒等她回答,吳寧兒閃動一雙大眼,傻愣愣地似乎沒有聽懂,丁阿三又道:“剛才你也聽見了,為了抓你他們又出了一萬兩銀子的賞格,這個賞格可不小啊,恐怕好多江湖門派也會來踩這趟渾水的。吳姑娘,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錦衣衛也要緝拿你?”
吳寧兒苦着臉,一臉的懵懂,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想了半天,忽然道:“丁三哥,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一萬兩銀子,要把我交給他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要交我出去,我就認命罷。”
她說完之後,眼圈一紅,眼淚啪嗒啪嗒流了出來,又抽泣着說:“我那裏還有些首飾銀票和金錠,加起來至少也上千兩銀子吧,不如一并都給了丁三哥。有了這些銀子,丁三哥日後再也不用做趕車這樣辛勞的營生了。我這苦命的人,就苦着我一個呗,又沒什麽親人為了擔憂了……”
丁阿三耷拉着臉,濃眉更耷拉成了倒八字,長嘆一聲道:“姑娘別這樣,你不願意說,我哪裏會勉強你?你何必拿這些話來咒我?他奶奶的,當我剛才的話白問了,你也不用回答,咱們繼續趕路吧。不過我中的蛛毒也還沒斷根,剛才又吃了虧,這幾天都不敢和人硬拼,萬一什麽高手追上來了,我這小命還得搭上,咱們看來真的得避上幾天了。”
吳寧兒道:“那麽,我們是要找個農家去躲避嗎?”
丁阿三搖頭:“這一萬兩銀子的賞格放出來,這些大大小小的江湖門派都會有興致,我估摸着那些鄉間賴皮混混恐怕都知曉了,鄉間農家藏起來可不穩妥。向前再走二十來裏,有一座青狐嶺,咱們上山養幾天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