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避
第二章 避
淮清橋,明月下,河上飄起一層輕煙。
遠離了煙花巷陌,四周非常寧靜。
馬車靜靜地停在橋邊,厚實的青布遮掩了車廂,一個青衣漢子蹲在馬車前的石礅上,支着臉,木然望着天上明月,一動不動。
吳寧兒藏身在矮牆後,偷偷看着那漢子,忽然想起秦公子,不禁噗呲輕笑了一聲。
這青衣漢子也是像秦公子一般的凝固雕像,只是秦公子是寺廟前的石雕的韋陀大神,威風凜凜,這漢子則是鄉下的泥塑土地公公,土俗可笑。
她搖動手腕,腕上銀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鈴音,在靜夜中遠遠地傳了出去。吳寧兒知道,車廂中會立即回應一段《眼兒媚》的簫聲。
簫聲響起,的确也是《眼兒媚》的曲調,吳寧兒輕快地跳出來,笑逐顏開,象一只快樂的小鹿,張開雙臂奔向馬車,可她跑到那輛馬車背後時,又立即又停下,抱起雙臂,樣子很是尴尬。
簫聲和曲調都對,但吹簫的人,卻不是那個俊俏潇灑的柳公子柳十郎,是剛才那個泥塑土地公公一般的青衣漢子。
那漢子其實很年輕,和柳十郎年齡也差不多,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沒有土地公公那麽老,五官看上去倒也端正秀氣,兩道濃眉,眼神清亮,鼻梁挺直,只是笨拙地捏着那支風雅的洞簫的模樣,看上去土裏土氣地十分可笑。
漢子迎上來濃眉一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可是吳姑娘?小人是來接您的車夫,請姑娘上車吧。”然後笑意滿滿地撩開車簾。
吳寧兒眼巴巴看着車廂內,幻想着那張情郎的面孔,車廂內卻空無一人。
吳寧兒大失所望,低聲道:“十郎不在啊……柳公子給你交代的什麽?你一個趕車的,怎麽會吹這曲《眼兒媚》?”
馬車夫睜大眼睛,愣了一下,又立即道:“柳公子……哦,對對對,那位公子爺付了銀子,讓我來接您,二更前出城,明早趕到五十裏外的慈雲寺。這曲子麽,小人不知道叫什麽名兒,是那位公子爺吩咐我,若是聽到腕鈴響起,就這樣吹上幾句,小人就照做了,說實話,小人也只會吹這幾句,就這幾句,小人還練了大半天呢。嘿嘿。”
吳寧兒瞥了他一眼道:“看你模樣倒還周正,人也不傻,這繁複的曲兒也能一學就會,柳公子可是對原曲作了變調和修音的,難怪我聽上去味兒不那麽正……好啦,說這些你也不懂,那就送我去罷,賞錢自然少不了你的。”
車夫呵呵直笑,連連點頭,小心把吳寧兒扶上車,得意洋洋道:“姑娘看看,這紅木的車廂、這花梨木的輪毂、這精鋼打造的護圈、這上好緞子的坐墊……不是小人吹牛,金陵城裏要找一輛更好的馬車,那可難喽。”
吳寧兒嗯了一聲,這麽優質的馬車固然是柳公子的一番心意,但比起能見到意中人,馬車的優劣一點也不重要。
那車夫仍然笑道:“天黑夜寒,小人特地為姑娘準備了手爐和熱茶,咱們這就啓程。時辰是夠的,路上慢慢走,姑娘可以睡上一覺,包管明兒一早就到慈雲寺。”
馬車順路而行,不多時便出了城,吳寧兒撩開車簾回望夜色中的金陵城,只見燈如繁星,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從明天起,吳寧兒這個名字将會響徹金陵,會成為秦淮河畔的神奇傳說。
她甚至想像,多年以後的某一天,老邁卻仍然美麗的吳寧兒重游故地,依然聽到如花少女們、青年才俊們談起這個故事,俗世渺渺,人生茫茫,那是何等的蕩氣回腸、感慨萬千卻又淡定似水。
明月如炬,驿道無人,馬車不疾不徐地向東而去。車夫駕車的本事很是不錯,車走得平平穩穩,人也安安靜靜不多嘴多舌,吳寧兒一路聽着踢踏踢踏的馬蹄聲,想着那張俊俏臉龐,捧着熱乎乎的暖爐,也不知走了多遠,迷迷糊糊地漸漸要入睡。
忽然間馬車停下,吳寧兒猛然醒來,正在問話,那車夫的聲音道:“吳姑娘,咳,小人有句話不得不說。咱們烏漆麻黑的半夜趕路,要是有人問起,你可不能說你是吳姑娘,也不能說你要去慈雲寺。”
吳寧兒道:“這倒是奇怪了,我該怎麽說呢?”
馬車夫道:“瞧您這身衣衫,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所以姑娘吶,您得說您是前面十來裏陳家村的人,在城中什麽大官家裏做下人,眼下老娘重病難返,這才着急趕路去見最後一面。這話聽着不吉利,也看低了姑娘的身份,可也只得這樣糊弄才會有人信。”
吳寧兒并不相信,淡淡道:“深夜之中,又沒官府的差官,哪裏會有人随便查問你,你這趕車的別想那麽多,只管把我送到便是。賞錢自然不會少了你。”
車夫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道:“那位公子爺已付了銀子,賞錢什麽的,并非小人所想。小人想的便是如何安安穩穩把姑娘送到,姑娘切切記住小人的話,說實話,姑娘實在生得好看,不如把爐裏炭灰抹點在臉上,還是不惹人眼為好。”
他這話音一落,驿道之上已隐約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吳寧兒心中一跳,拉開車廂後簾,果然看到遠處幾點火光搖晃,明着就是順着驿道疾馳而來,想起車夫剛才的話,心中也有些着慌,便真從手爐中搖了些炭灰出來,和了茶水抹在臉上,把頭發抓得散亂一點,又用力将眼眶揉得通紅發痛。
馬蹄聲越來越近,轉瞬已抵達馬車後面,一聲響亮地馬鞭擊空之響,接着傳來一個男子威嚴的聲音:“趕車的,把車停了!”
吳寧兒偷偷從簾角縫隙向外看去,見五六匹馬已圍住了馬車,馬上乘客都是一襲黑袍,最前那人手執燈籠,另一只手揮動馬鞭啪啪作響。
車夫停了車,戰戰兢兢跳下來,撲通一聲跪下去,大聲道:“大王饒命,大王饒命,小人就是個趕車的把式……求大王饒命。”
那人道:“什麽大王小王,老子不是劫道的。看你裝模作樣的慫樣,這車上可窩藏了什麽年輕女人?”
車夫連聲道:“有,有,有!有個大戶人家的年輕丫頭趕夜路,大王若要壓寨夫人,搶去……搶去便是,只求大王饒了小人的賤命。”
那人喜道:“有個年輕丫頭?!”身形一晃便躍下馬背,刀光一閃間,車廂後簾已被挑起,燈籠伸進了車廂之內。
吳寧兒尖叫一聲,縮在車廂一角,本來也打算裝作戰戰兢兢的模樣,沒料到這時心中真的恐懼起來,身子也真的開始顫抖,說話的聲音也在發顫:“我……我……是個丫頭,在魏國公府裏做雜役的小丫頭,我也沒什麽買路錢了,錢都給這車夫大哥雇車啦。還有……我可不能跟你做那個,什麽壓寨夫人!”
那人将晃動燈籠,凝視吳寧兒的面孔,沉聲道:“哼!金陵城外兩百裏,可沒什麽山大王。”
燈籠照耀之下,那人的面孔頗為年輕,五官還算清秀,吳寧兒拍拍胸口舒了口氣,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見那青年面目只是威嚴,并非兇神惡煞的模樣,心中已有了主意,便皺起眉頭癟着嘴道:“原來不是山大王,真是吓死我了。那你……必定是深夜追緝歹人的朝廷大人了?”
青年只冷冷瞧着她,不動聲色。吳寧兒道:“大人,家母重病在身,求大人給個方便,讓小女子能趕回鄉下見老母最後一面……”
她想着自己這般漱玉院的頭牌,卻要如此扮醜受苦,又想到那說話不算數的柳公子,眼淚真的嘩嘩流了出來,又道:“如此大恩,小女子自當銘記于心。只是我在府裏地位卑賤,只能給逸樂居那些唱曲跳舞的姐姐們洗衣抹地,沒法子在徐公爺面前給大人們美言的。”
那青年盯着吳寧兒灰撲撲淚兮兮的臉蛋,猶豫不決,這時另一匹馬上有人道:“小康,徐公爺确實是養了一批歌舞伎,聽說色藝雙絕,那院宅就叫逸樂居。想來尋常人也編不出這般謊言。咱們繼續趕路,別和徐家扯上幹系,避免多生事端。”
說話之人坐于馬上,紋絲不動,全身都籠罩在一襲黑色的鬥篷之中,連臉上也戴着一具黑黝黝的面罩,聲音冰涼尖細,卻自有一股震懾人心的威嚴。
被稱作小康的青年垂頭應諾,飛身上馬,忽然又揮出一記馬鞭,那車夫慘呼一聲,小康道:“你這小子不地道,只顧自己不管雇主。給你一鞭長個教訓,收了姑娘的錢,就得安安穩穩送人家回鄉才是!老子以後在金陵城若是見了你,可得好好訊問一番!”
幾人旋風般策馬而去,轉瞬間便沒了蹤影。車夫嘿嘿一笑,畏畏縮縮爬上了車,揮鞭催馬前行,回首瞧了吳寧兒一眼,贊道:“姑娘果然聰明伶俐,這一番話真是天衣無縫,人小好生服氣。”
吳寧兒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孔,想起剛才下車就求人饒命的可憐模樣,心中頗有幾分輕視,搖頭道:“真是可惜了這幅皮囊。”伸手把車簾放了下來。
車夫毫不介意,又道:“不過他們這些官老爺也不傻,再追幾十裏仍然捉不到那些歹人,只怕回頭來正好和與咱們撞上。前面五裏路有個岔道口,有另一條路也能通往慈雲寺,小人是個糊塗蟲,請姑娘拿個主意罷。”
吳寧兒道:“你明明有主意了,幹嘛又問我。你只管安安穩穩送我去,走哪條道是你的事兒。”
車夫也不再言語,催馬改道而行。這條道就比不得剛才的官道了,坎坷不平,一路颠簸得吳寧兒坐立不安,有幾處坡坎更是行走艱難,那車夫還得請她下車來幫忙執燈照路。
吳寧兒舉着燈籠,撅起嘴不說話,看着雙腳沾上的污泥,又氣又惱,心中着實将那車夫大罵了一通,但看着他呲牙咧嘴拼着老命使勁拽馬上坡的樣子,又罵不出口。只能安慰自己:世上大凡好事多磨,只要到得了慈雲寺,見了柳十郎,從此就脫離了樣賣笑賣藝的生涯,這點艱辛又有何妨?
時當夏初,曙光早現。吳寧兒整整一晚都在上車下車、不斷折騰,已累得筋疲力盡,昏昏沉沉就要睡去。聽到那車夫歡呼道:“到啦到啦,姑娘請看,前方右首便是慈雲寺了!”
吳寧兒猛然清醒過來,掀開車簾,前方薄霧缭繞,隐隐約約可見一處廟宇的建築,飛檐高翹,十分宏偉雄壯。吳寧兒心裏咚咚地跳了起來,慌忙取出錦帕沾了茶水,将臉上的炭灰擦去,又将散亂的頭發捋順。
馬車越來越接近,吳寧兒心也跳得越來越快,待車一停穩,她想也不想就躍出車廂,一心想着沖上去投入那個溫暖的懷抱。
只是寺門前空無一人,無懷可投,不僅無懷可投,連剛才在晨曦薄霧中看上宏偉雄壯的慈雲寺,除了高聳的山門還算完好、“慈雲寺”三個大字赫然在目,其餘房舍全部是一大片殘破的焦瓦黑壁,寺內那些千年古樹,只剩下光禿禿黑乎乎的枝幹。
曾經瓊樓玉宇、飛檐流丹的慈雲寺,竟然被火燒成了一片廢墟!
吳寧兒頓時也成了一尊木雕的塑像。
那車夫低下頭道:“昨兒小人有話沒敢給姑娘說,兩月前,有一夥叛黨逃到這裏,還躲進了寺裏面。錦衣衛那些大人們強行攻寺,幾輪火箭射進去,那個大火呀,将這裏全燒光了,寺裏那些叛黨和僧人,燒死了也些人,剩下活着跑出來的,也都給下大牢了……”
吳寧兒怒道:“那你怎麽不早說!”
車夫哆哆嗦嗦道:“這個……那位公子爺是這般交代的,姑娘也是這般應承的,小人哪裏敢多嘴多問?何況小人以為姑娘的見識,多多少少是知道慈雲寺被燒了這事的……姑娘,小人總算把您送到慈雲寺了,您老人家還有什麽吩咐麽?”
吳寧兒跺腳道:“我老人家?!我很老麽!”
車夫頭低得更低,低聲道:“是,小人糊塗,是小人的錯。如果姑娘沒什麽吩咐,小人這就想回去了。”
吳寧兒哼了一聲,道:“去,去!去!省得看到你我心裏煩……他既然這要在這裏見我,我想他總會來的,我就在這裏等他呗。”
話一出口,吳寧兒忽然覺得自己果然聰明,一下就猜到了柳十郎的用意,有時候,等待也會是一種甜蜜。想到這一點,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從包袱中摸出一支金簪,道:“本姑娘說話是算數的,你總算把我送到了,昨晚你讓我扮小丫頭,躲過了官府的麻煩,總算幫了我。車夫大哥,多謝你了,你自個兒回去吧。”
車夫見了金簪,眼中放光,接過來掂了一下,大約有七八錢,頓時一張臉笑得幾乎要爛掉一般,道謝的聲音也囫囵得聽不清楚,忙不疊地轉身鑽上車,長長地籲了一聲,揚鞭催馬,帶起一股煙塵調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