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
第一章 逃
夕陽下,晚風起。
夕陽點亮秦淮河上點點金光,晚風送來令人沉醉的氣息。
吳寧兒就在滿天的夕陽下、熏人的晚風中微微眯起雙眼,臉上浮現起迷人的笑容。
那樣奇怪的、暧昧的、迷人的笑容。
她輕輕提起褲角,露出筆直修長的腿,撩開樓臺前的紗缦,将一只腳伸出了樓臺。
粉琢般的天足,溫潤似玉,精巧的足踝,晶瑩剔透,趾甲上塗抹的那幾點豆蔻,在夕陽的光輝下更是鮮豔欲滴。
秦淮河畔,脂粉如山,秦淮河上,佳人如雲。在秦淮河兩岸的的青樓中,吳寧兒的姿容儀态還不夠國色天香,琴棋書畫的才情也遜人一等。
但這雙腳的風情、這雙腳跳出的曼妙舞姿,即便是與那些豔名遠播四海的名妓相比,吳寧兒也毫不遜色。
所以,在某些日子的夕陽或晨曦中,吳寧兒會有意無意将她這一雙美得令人窒息的腳伸出去,讓 “玲珑玉足,驚鴻一瞥”的傳說在秦淮河流傳。
她笑,因為她驕傲。
因為今天,還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一個清倌人梳栊的日子。
一旦進入歡場,梳攏也是個必然的程序和結果,美貌、才華、情趣都只是裝飾品,讓她價值更高,一旦真正勾起了買主的興趣,它便不再具有誇耀的價值。
漱玉院的頭牌,當然也是有婢女使喚的,站在吳寧兒身後的英英就是她的婢女,多嘴的英英。
英英湊近吳寧兒的耳邊,隔了紗缦,指着樓下低聲道:“寧兒姑娘,站在花徑橋邊那個男人,就是姑娘的恩客秦公子麽?我也沒當面見過他,也不知道俊不俊。從背後看上去那麽瘦,嘻嘻,她們都說越瘦的男人越厲害呢!”
吳寧兒臉上飛過一片紅雲,小聲罵道:“小蹄子不學好,盡跟人學這些瘋言瘋語……”卻仍然向花徑橋邊那個男人看去。
那是一個高而瘦削的背影,站得如同标槍般筆直挺拔,擡頭仰望天邊雲霞,身姿紋絲不動,就像一尊凝固了的雕塑。
英英笑嘻嘻道:“唉,什麽俊不俊的其實不那麽重要,五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大大方方的拿出來,倒也算有心的。”那尊雕像似乎聽到了英英的低語,雙肩輕輕一聳,緩緩轉過身來。
吳寧兒明知這男子看不見隔着紗缦的自己,心裏仍然一跳,把腳縮了回來。
那是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一襲黑色的錦袍,一張沉靜如水的面孔,骨骼嶙峋,神情凝重,眸子中發出迫人的寒光。
這形象不僅沒有美人在握的洋洋自得,更不像是為女人一擲千金的風流名士,倒像是一個随時準備與敵人拔刀對決的武士。
英英又低聲笑:“雖然不算太俊,倒也有幾分奇男子的英武氣概,不錯不錯,恭喜姑娘。”
吳寧兒卻輕輕嘆了口氣。
英英又說:“嘻嘻,若是論年輕俊俏嘛,還是不如柳公子了。”
吳寧兒聽到“柳公子”三個字,臉忽然紅了,咬住了嘴唇。
英英連忙打了自己嘴巴幾下,低下了頭道:“怪我怪我,是我多嘴……姑娘莫怪。”她偷偷去瞧吳寧兒的臉,看到她又羞又嗔又帶一絲喜色,顯然并沒有真正生氣,又道:“我本來就是多嘴的英英嘛。除了那五千兩銀子,院子裏的媽媽、姑娘、小厮、丫頭,連廚房的下人都還有銀子打賞呢。還有,今晚所有客人的點茶費、支酒錢都由這位秦公子付。啧啧,這一晚怎麽也得花上萬的銀子,怪不得說人家財大氣粗,肯為寧兒姑娘一擲千金呢。”
吳寧兒看着那尊不動聲色的雕像,眼神已經開始迷離,喃喃道:“是啊,果真是很有錢的……英英,你說,我這樣的人,就是用錢還衡量價值的吧?”
英英睜大了眼:“姑娘啊,不用錢又用什麽呢,只有錢才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呀。”
她拍一拍手掌,挨了寧兒坐下,又道:“還有啦,人家不光是有錢,身手也厲害得很呢。我聽說那天霹靂堂的徐香主要跟秦公子争你,嘻嘻,平常那麽厲害的霹靂堂,來了五六條大漢,模樣兇蠻得很呢,看樣子能把咱們漱玉院都拆了,可秦公子就随手那麽幾下,也不見怎麽出手動腳,那五六個大漢全都打折了胳膊!你說他能不厲害麽!以前霹靂堂在咱們金陵城可是耀武揚威的,現在來了個四海幫,說是更厲害,我看那秦公子說不準就是四海幫的厲害角色!”
吳寧兒咯咯笑道:“厲害,當然厲害!你這小蹄子這麽誇秦公子,幹脆今晚我讓給你得了。”
英英破天荒地沒有立即還嘴,愣了好一會,又長長嘆了口氣才道:“唉,是我就好了,我只是個小丫頭,秦公子哪裏會看得上我。再說了,我又哪有你那麽值錢……姑娘,眼看到掌燈時分了,要我伺候您梳妝打扮麽?今晚你美美地去,美死那個秦公子,說不準他愛極了你,還要給你贖身呢!”
吳寧兒笑道:“這就不用急了,別弄得我好像要急慌慌把自己貼上去似的。哼哼,我偏偏不梳妝打扮,偏偏要穿尋常的衣服,就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般!”她歪着頭想了一會,眼珠一轉,又笑道:“對!我就要你身衣服,我用那套華裳坊羅夫人親手縫制的衣服跟你換!”
英英大喜,道:“真的麽!?華裳坊的衣服那麽貴,還不光是貴,我聽說羅夫人縫制的衣裳很費力費時的,連皇宮裏的那些娘娘也要排隊等呢……”當她看到吳寧兒的臉色,又驚道:“姑娘,你怎麽又哭了?你不情願嗎?”
吳寧兒抹去眼中的淚,道:“我這樣的人,就是用銀子可以買到的,有什麽資格說情願不情願呢。”她定了會神,又笑了:“嗯,我真是哭了。你不是說秦公子若是愛了我,就要替我贖身麽,我想起這事若是成了,日後就不容易見到你這多嘴的小蹄子了,傻英英,我這是舍不得你呢。”
夜色漸漸籠罩了秦淮河,漱玉院中紗燈點亮,絲竹之聲四起。
吳寧兒已換好衣裳,整理好妝容,再次走到樓臺邊,樓下人影走動,已看不見秦公子那雕像般聳立的的身影,她在心裏念了一句:“對不住,秦公子,雖然你對我真好,為我花了那麽多錢,可我還是得走了。”
她朝樓下輕輕揮手,臉上再次浮現出奇怪的笑容,然後從床下取出一幅繩索,推開後窗,朝着高牆用力扔了出去。
小樓與高牆只有一丈之距,試了兩三次之後,繩索端頭的鐵鈎已抓穩了牆頭,吳寧兒背好包袱,回頭再次望了一眼熟悉的房間,雙手用力抓緊繩索,踩住窗臺用力蕩了出去,輕輕巧巧攀上了牆頭。
吳寧兒并沒有練過武功,只是練了十多年的舞功。
繩舞,也是舞功的必修課目,這樣的順繩攀爬,對她來說不過是随手可為、尋常之極的小技。
尋常得如同她這身從英英身上換過來的尋常衣服。
高牆外是一條僻靜小巷,吳寧兒伏在牆頭四周眺望,小巷中空無一人,于是順了繩索溜下,收起繩索,捆住一團,塞進了牆下一個破洞之中,用再磚頭遮擋了一下,起身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拍了拍衣衫上沾上的青苔。
這件粉紅色的錦緞小襖讓她想起了英英,心裏道:“多嘴的英英,我這一走,你可得吃些苦頭了,不過這時候我也顧不上你的。那套華裳坊的衣服上,有三粒寶石,拆下來也值上百兩銀子,你若是連衣服一起去當了,就值更多錢了,算是給你一個補償吧。”
她對頭高牆,雙掌合什,心中為英英祈禱了幾句,然後順着高牆快步穿過小巷,在黑暗中再轉角兩次,跨入了另一條街。
仍然是風流秦淮的煙花之地,只是檔次比漱玉院又低了幾層。街道中人聲喧嘩,各類樂聲小曲此起彼伏,彌漫着刨花油和劣質胭脂的刺鼻香味,樓前有戴着龜奴小帽的男子吆喝着接客,花枝招展又年老色衰的女人在樓上的欄杆前揮舞衣袖,發出放浪的笑聲。
街上人來人往,粗魯的醉漢東倒西歪,寒酸的書生低頭緩行,吳寧兒抓緊包袱,埋下了頭沿着街角快速行走,想到那些年老色衰女人的模樣,暗暗慶幸自己這一次逃,逃得正确無誤,否則,那些女人就是她的未來。
所以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是值得的。
再轉兩條街,跨過三座橋,就可以看到那張俊俏年輕的臉龐,聽到溫存動聽的話兒,奔向充滿希望的未來。
吳寧兒從心底裏呼喚一個名字。
“十郎,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