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登徒子
登徒子
蘇明月的話音未落,便看見那少年表情一僵,随即停滞在他鼻尖面頰耳朵尖的那一點紅潮彌漫開來,直到紅霞鋪得他滿臉通紅也依然不停,還有往脖子那緩緩擴大的趨勢。
偏生少年還生得白,那紅色在他白玉一般的肌膚上與原本的膚色泾渭分明,真是要多顯眼有多顯眼,叫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蘇明月自知失言,慌忙捂住了嘴。
少年:………………
……
……
……
兩個人之間的尴尬有億點點漫長。
少年別過臉去,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姑娘。”
其實他已經不想叫她姑娘了,羞憤交加之下,他想叫她登徒子。
“……那貓兒是我的,可否還給我。”
一句仿佛很正常的話,也仿佛很鎮定的聲音,不知為何此刻能聽出一種力竭感。
可能是因為他的脖子已經紅透了,耳朵也紅得要滴血吧。
蘇明月的臉也眼看着開始紅了起來,從臉開始紅,接着鼻尖,接着是耳朵,再接着連脖子根都紅透了。
兩個大紅臉面面相觑,各自在寒冬中冒着蒸汽,好像兩柄失了智的燒開了的水壺。
Advertisement
過了一會,那少年好像終于整理好了心境,回過頭來,看到蘇明月一副面紅耳赤的樣子,心中亦知她并非有意,只是失言。
他在心中磕磕巴巴安慰自己:沒、沒事,無意,無意罷了。
忽又想起他去年初次随軍上邊疆戰場,罵陣時,敵陣中滿臉卷曲胡子的敵将還曾叫嚣過,說怎麽派了個娘們來上戰場,此等乳臭未幹的小白臉,快滾回去吃阿媽的奶吧等等。說罷異族敵軍一起哄笑起來,好像說了件多有趣的事。
他當時倒也沒說什麽。只是後來戰鼓剛敲響,少年一騎當先,左突右閃,刀光劍影中轉瞬越過重重人馬,寒光一閃,便一杆紅纓槍挑了那叫嚣的敵将的心髒。
紅色槍穗子上滴滴答答地滴下血來,看他轉瞬之間探囊取物般取了敵将性命,所有人都在一瞬間頓住了,明明是最喧鬧的戰場,彼時卻四周寂靜無聲,安靜得連紅纓滴血的聲音都能聽進耳中。滴答、滴答的。
從此他們叫他殺神,再沒人說他這張臉生得如何了。
許久沒人這樣調笑他了。
畢竟少年脾氣,他那點孩子氣又上了勁,偷偷瞥了一眼眼前的少女,看她的臉紅得煮熟的蝦子一樣,火光照得那雙眼睛明亮亮的,局促中還帶着些氤氲的水汽。
他平素不愛在這些瑣碎小事上與人一來一回争鬥口角,總有些憊懶嫌麻煩,這會兒看着蘇明月紅得蝦子一樣的臉,除卻報複回去的惡作劇心思之餘,又生出了些許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懵懂情愫。
他故意板着臉回敬道:“……你也頗有幾分姿色。”
屬實是很幼稚的報複。
奈何少年郎平素口頭打嘴架經驗不足,明明是想要惡作劇,脫口而出的語氣反而平平板板的,聽着特別正經,就算故作狹促,也作不出那副調戲良家婦女的樣子,還不如蘇明月剛才那句有內味。
她那句勝在語出驚人、出人意表,還更像個地道流氓些。
再加上他本心的确覺得蘇明月好看,搞得這句話說出口時無意之中還染上了些出賣心情的赤誠,叫旁人來聽,反倒聽作一句略帶莊重的贊美。
綜上種種,愣是讓蘇明月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她想:這是在報複?……可聽着也不像啊。
少年人眼看着蘇明月,對這句調笑,她豈止是沒有反應,那熟蝦子般的面紅耳赤反而都因為他這句話漸漸消退了,只留一片恬淡紅霞在桃腮上流連不舍。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像兩柄失了智的水壺裏面溫白開晾好了。
“謝…謝謝?”
兩人又是一番面面相觑,少年好像一口氣憋在胸間上不來似的,蘇明月人也懵了,滿臉的怎麽回事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倒是一雙眼睛還亮晶晶的。
兩人這麽對視了一會,終究是少年先頂不住,說了第三次:“姑娘……”
蘇明月忙忙亂亂地反應過來:“啊,對了,你是來找貓的對嗎。”
少年:……不,這麽一打岔,我反倒差點把這事忘了。
被抛到腦後的貓兒聽到“貓”字,知是呼喚自己。還未等人類交涉,自己從蘇明月懷中出來,跳到了地上。雙腳着地的瞬間還發出了一聲短暫的“喵”,聽着軟乎乎的。
這一聲小貓叫聲把少年拖回了現實世界,兩人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誰,找得着北了
本是蘇明月盤腿坐着,少年站着。這會他回過神來,幹脆也學着蘇明月的樣子,就勢席地盤腿坐下。一席月白底紋金絲祥雲團紋的華貴衣袍因勢半鋪開在幹燥的草地上,像一朵将開未開的睡蓮,反而為那唇紅齒白的少年增添不少顏色風華。
小貓喵嗚一聲跳進他懷中,熟練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着。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熟門熟路撫摸上小貓的額頭,小貓在撫摸之下發出一陣滿足的呼嚕聲。
少年本是尋貓途中看見這邊有火光,又聞着有食物的味道,便過來碰碰運氣,沒想到自家小貓真的在這裏,還和不認識的人相處得這樣親近。
“……它倒是挺親近你的,我從來沒見過它親近外人。”
“我分了它一塊魚吃。”
蘇明月說。
少年想說自家的小貓自小長在大宅中,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且脾氣挺怪,是不會因為一塊魚肉就這樣親近別人的。但他想了想,沒說出口。
兩人之間沒了話題,也都不去沒話找話,便陷入了沉默。
少年獨自消化着方才的尴尬,把手湊到火邊,雙掌張開,烤起了火。
蘇明月也接着安安靜靜烤自己的魚,心中殘留着幾分尴尬的餘韻。
外面天寒地凍的,少年今日也走了不少路。有些冷,也有些餓。
就這樣簡簡單單坐在一堆篝火旁邊,烤得身上暖烘烘的,倒是難得的安适。
木柴發出畢剝畢剝的聲音,時間緩緩流過,兩人慢慢冷靜下來,反過來覺出幾分歲月靜好。
沒一會,魚烤好了,蘇明月正要下口,少年的肚子卻是時候地咕嚕嚕叫了起來。
他面上一紅,看向蘇明月,心中暗自防備着這登徒子的調笑。他雖心知蘇明月并非有意調笑,但剛才那一出搞得他心裏怪怪的。
蘇明月沒笑,她是常常餓得肚子叫的,并不覺得這事有什麽好笑。
她赤手把住魚頭,掰去連着魚頭的上半截魚身,剩下的半截魚帶着肥美的魚腹插在樹枝上,她将樹枝遞給少年:“要嗎?”
出門在外本就是互相扶持,互相烤個火,一塊湊頓飯,都是挺正常的事情。不然府內沒有蘇明月的那頓飯,她靠吃什麽長這麽大的呢。
少年愣了片刻,随即說聲“要”,便把那半截魚接了過來。他不矯情,亦不謙讓,只是在下口之前,又從兜中掏出一枚潔白的細紙來,手指隔着細紙一拽,又把那最為肥美的魚腹拆下來,還給了蘇明月。
見蘇明月看着自己,他解釋道:“隔着細紙幹淨些,我怕你嫌我。”
蘇明月有些不自在地把那塊魚肉接回來,兩個人默默啃起烤魚來。
真鮮。
兩個人坐在明亮熾熱的篝火前,火光映得臉通紅。熱熱乎乎的烤魚上白汽一股一股騰起。蘆葦枯黃,湖面冰封,枯草地上坐着少年少女,像一首描寫季節的詩。
兩人之間的沉默逐漸變得舒适又放松,好似萍水相逢的旅人,有緣相會,便在火旁湊一頓飯,共享舟車勞頓之中短暫的安寧。
沒一會,一條大魚吃得幹幹淨淨,在兩人投喂下,小貓也吃了個十二分飽。
也叫蘇明月目睹了小貓的飯量。
她看着小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終于還是把心裏話說出了口:“……這貓兒好生能吃啊。”
少年正拿出了一張手帕想遞給她,頓了一頓,想了一想,答道:“大家都這麽說。”
他正說着,就見蘇明月站起來向冰窟窿走去,好奇地問她:“你要做什麽?”
蘇明月說:“洗個手,然後拿幾條魚,給我認識的人送去。”
少年訝異道:“這樣冰的水洗手?不冷嗎?”
蘇明月按往日習慣順口答道:“習慣了。”
少年對冬日河上的冰窟窿并不陌生,他知道裏面是怎樣一個刺骨的溫度。他是戰場上的人,自覺接觸這些是理所當然。
但看着蘇明月的背影,這句“習慣了”卻讓他沉默了片刻,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
随即他說:“我吃了你的魚,便幫你把魚送到地方吧。”
蘇明月問:“你行嗎?這樣冷的水,你的手那麽嬌嫩,會生凍瘡。”
少年笑了笑:“你行,我怎麽就不行?”
蘇明月正欲反駁,忽然腦中一波動,系統又發布了新的任務。
【任務發布:把冰窟中的魚全!部!收起來。系統獎勵:收納空間。可無限收納沒有生命的物體。】
明明是沒有感情的機械播報,不知是不是錯覺,卻能在“全部”兩個字上聽出了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