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凍瘡
凍瘡
未待蘇明月答話,趙知遠便蹲了下來,将冰窟裏的魚一條條都收了起來。
他的手看似柔軟白皙,虎口處卻生着厚厚的繭子,是習武之人的手。冰窟裏的水那麽涼,他的手漸漸凍得紅了,但卻面不改色。趙知遠看着斯斯文文,那手上卻有凍瘡的痕跡,一雙大手寬厚,指節很粗,皮膚粗糙得很,上面縱橫着鋪滿了各種小傷。
蘇明月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手,上面也有凍瘡,和交錯的小傷口。
随即不知怎麽,生出了幾分親切感:“和我一樣生着凍瘡…”
他和我一樣。
其實也是今天早上吓着了,不知怎麽,受了一點小事觸動,眼裏就有眼淚流出來。她悄悄把眼淚擦掉。
很微小的動作,趙知遠卻注意到了。
“你怎麽了?”
蘇明月乍一被問,驚得一顫,随後搖搖頭,只是一味推脫不答。趙知遠追問再三,她才說:“我們都有凍瘡。”
趙知遠納罕地問:“都有凍瘡,有什麽好哭的呢?”
她沒法解釋。
只是搖搖頭。
趙知遠拉住她的袖口。又恐輕薄了她,只好再将袖口松開。
她看起來實在是很委屈。
眼睛微微泛紅,表情看着有些麻木似的。他見過這樣的表情,在冷宮的宮人那,在慎刑司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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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明生着很好看的一張臉。圓圓的娃娃臉,糯米團子似的,圓滾滾、水靈靈的眼睛。本應該晴空萬裏的一張面孔。
趙知遠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她許是有什麽難處。
他有些不知所措,為難起來。
過了許久,幹脆将雙手一交叉,順勢蹲了下來,仰頭看着蘇明月。
蘇明月看他如此行為,問他:“你這是作什麽?”
趙知遠咧嘴一笑:“看你哭。”
蘇明月還真領情,随他一起蹲下,将頭埋在兩臂之間,不出聲地啜泣起來。
她哭的時候總習慣不出聲,吃飯的時候總習慣吃涼飯。這是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習慣。有時候王嬸也會給她一口熱飯吃,她吃不慣,覺得太燙。
多麽狼狽的蘇明月啊。
她就這樣,穿着一身香蒲塞成的破棉襖,這甚至還是她好不容易費盡心血攢起來的。她旁邊蹲着身着華服的趙知遠,趙知遠一身錦衣,腰上的一塊玉佩便是價值連城。
她看着那塊玉佩,想起昨日的那塊方解石。不由得茫茫然想:“這樣一塊玉佩,能買蘇明月一條命嗎?”
随即又被自己荒謬的想法震撼到,匆匆阻止。
這條命是多重要的一條命啊。她是母親的小月兒,是母親的掌上明珠,她還有自己的使命要去做。
可這條“命”的“重要”之中,似乎并沒有一點半點,是屬于蘇明月自己的。
她覺得自己的命可留,完全是考慮母親的需求,至于自己,好像十分可有可無。
前路多晦暗呢。
毒打一頓接着一頓,人終究不是鐵打的,即便她在小蘋危難的當口可以挺身而出,可實際上,她聽見鞭子的聲音便會害怕,她弱小、狼狽、不堪,未來晦暗無光,看不見一點希望的模樣。
【再次提示,請将冰窟中的魚全部收起來。】
又是一聲機械音響起。
蘇明月突然想到今天不疼的身體。換了平時,她總是要拖着自己渾身的傷往前走。可今天她身體不疼,被窩裏也是暖的,今天又吃了這樣的一頓飽飯。
她是蘇府的嫡小姐,可對于她來說,能像這樣飽暖,就已經是難得的幸福了。
她想了想,吸了吸鼻子,将眼淚擦去,面上露出幾分釋然。
趙知遠觀察她神情變化,問:“不哭了?”
蘇明月答:“不哭了。”
她并沒有刻意去振作,刻意去振作,然後再被打倒,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趴在地上。
可現在她有了系統,就好像有了依仗,未來就有希望。有希望,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想到這裏,她又擦了擦眼睛,這下那點眼淚徹底不見了:“不哭了。”
她又說了一次。
語氣篤定。
趙知遠不知發生了什麽,但只是在旁邊看着她,便覺得安心了些。
他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要是有什麽問題,可以和我說說,說不定我能解決呢。”
只要蘇明月一句話,他能為她做到的事有很多。
她想到系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篤定地說:“沒關系,我自己都能解決。”
趙知遠深深地直視着她的眼睛,想分辨她的話是真是假。
蘇明月擡起破舊的袖子,把剩下的眼淚盡數擦去。
又補充道:“我一個人能解決,而且一定能解決得很好。”
話語裏透着堅定。
趙知遠看了她一會,不似逞強,也不似作僞。
随後微微地笑了:“那就好。”
他低着頭忙着手上的活計,一邊撈魚,一邊對她說:“你我既然遇到了,便是有緣。你要是有什麽事,可以和我商量,莫要逞強犯傻。”
蘇明月聞言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過了會,對這熱心的陌生人說了句謝謝。
那些魚一條一條被撈起來。魚十分鮮活,但許是缺氧的緣故,撈起來的時候卻并不見反抗,蘇明月在一旁搓草繩,趙知遠再用草繩把那些魚一一連起來,最後一拎了事。那魚一條便有十幾二十斤重,這麽一池子魚加起來,恐有數百斤重,趙知遠單手拎起,面色都不改一下。
蘇明月不由得贊嘆:“你力氣真大!”
趙知遠笑笑對她說:“我靠這個吃飯的。”
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卻靠力氣吃飯嗎?
蘇明月問:“你家是開武館的嗎?你力氣這樣大,手上還有許多繭子。”
趙知遠先是一愣,随後笑眯眯把話茬接了過去:“對,差不多。”
蘇明月也并不傻。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又說可以為他解決問題,又是習武之人。大抵是武官家庭。
但他把話茬接了,她便可以佯裝不知道。他将自己僞裝起來,她便也可以同樣僞裝自己。
趙知遠果然發問了:“你呢?你家是做什麽的。”
蘇明月的眼前掠過父親寫奏折的樣子。她猶豫了片刻,答:“父親是……寫字的。”
“寫字的?為人寫書信的嗎?”
“嗯,差不多。”
同樣的一句話,可蘇明月身上的衣服實在破爛,趙知遠便不疑有他,只當眼前的女孩子家中真靠寫書信糊口。
兩個人循着路往前走。京城內的路都鋪着青石板,從那片蘆葦蕩裏上來,便是好走的石板路,蘇明月她們循着那條路走向王嬸家。
低矮的木門,籬笆圍着的小院。小院裏有一池子地,種着的小蔥已經凍成了枯草。牆角有幾個花盆,花盆裏的玉簪花也枯黃了。屋子是青磚砌成的民宅,不大。
蘇明月說這就是王嬸家。
趙知遠剛擡起手,要去敲那陳舊的木門,蘇明月已經對着院子裏喊了一句:“王嬸!”
屋子裏傳出一句嘹亮的應答聲:“哎!來喽!”
中氣十足。
随即院子裏的屋門打開,一雙粗糙的大手把厚厚的門簾打開,穿着藍布衣裳的壯碩的中年胖女人從屋子裏快步走了出來。
“明月來啦?”
“來了,王嬸。”
她應答着,從王嬸打開的小木門裏邁步走進院子裏。
“王嬸,我給你帶了些魚。”
王嬸忙道:“哎喲!你這孩子,又拿東西來。”
附近的人都知道,蘇明月是喜歡投桃報李的好孩子。管她一頓飯,她必然還你不止一頓。一開始大家都只是可憐她,後來時間越長,越覺得佩服她,也因此放心大膽地對她好,因為對她好,一定沒虧吃。
王嬸一看趙知遠手裏,驚得呼喊一聲:“喲!這麽大的魚!李二!快來接一下!”
蘇明月支使着趙知遠把魚放下,答:“湖邊蘆葦叢那邊開了個大洞,魚因為缺氧,都聚在一塊了”。
怕他們再去撲個空,又補充道:“現在應該沒了,我們全給撈來了。”
“這小夥子力氣真大!你運氣可真好,我都從沒在冰窟裏見過這麽大的魚”
李二是王嬸丈夫,聽到王嬸叫他,忙從屋裏出來了,匆匆忙忙将他們手中的東西接過來。
這時王嬸才注意到蘇明月身後的趙知遠:“這位是……?”
蘇明月答他:“剛才我在湖邊烤魚,把他的貓招過來了,剛認識的。”
蘇明月突然和男子同來,王嬸不由得戒備地打量了一圈趙知遠。
她把蘇明月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身子隔在蘇明月和趙知遠之間。但見趙知遠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光看面相,便知是個正直的人,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多慮。
趙知遠也猜到了王嬸大概是怎麽一個想法,他其實該惱的,但看看蘇明月那張紅梅一般的面龐,心中怦然一跳,不知是怎麽,就沒惱。任由人家打量。
他并未笑臉相迎,說不上無事獻殷勤。又兼以他與蘇明月并沒認識多久,王嬸即使擔心,也說不出別的什麽來。
再就是,這小夥子長得實在好看。玉樹臨風,往那一站,真真是陋室中蓬荜生輝。
不由得讓人覺得,這樣漂亮的人,女子對他有非分之想還差不多,怎麽會是他對女子有非分之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