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樣重的傷
那樣重的傷
天際中開始有絨白雪花漸次飄落。
先是一點一點,再接着便是鵝毛大的雪花撲簌簌從空中落下,沒一會功夫,便把大地妝點成一片銀裝素裹。
越下越大的雪越過殘破的窗戶紙,被風卷着進到屋中,吹落在室內的地面上。
蘇明月一開始感到很冷,很冷。
後來便開始變得越來越熱,越來越熱,越來越熱……
那詭異的熱度讓她夢呓,輾轉反側。
外傷風寒一并發作,又引動了這些年的舊疾沉疴,這一場高燒來勢洶洶。
她做了夢,一開始夢見自己被泡在岩漿之中,蘇秦氏母女也在岩漿裏,對她做些平日在做的事。夢中的她遠沒有現實中堅強。她在夢中無助地大喊着,可誰也沒來幫她。
後來又夢見自己在一片蒼茫無垠的雪地之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銀白色,空曠得叫她心下茫然。這時忽然聽到母親在身後呼喚自己,她急忙轉過頭去尋。這一回頭,夢便醒來了。
她睜開眼,眼前沒有什麽岩漿,也沒有什麽雪地,只有破屋的破房梁。
滿身的傷從睜眼就開始疼,提醒着她身在何處。
此時雪已經停了,烏雲散去後,天上挂起了一輪明月。外面冰天雪地半分未經人沾染,折射得滿世界都是澄澈月光,把她的昏暗小屋照耀得明亮。
叫蘇明月眼中看到的房梁都有重影了,卻還能分辨出今夜月色明朗。
“如果死在這樣的月夜裏,好像也挺好的,也算老天爺對我不薄。”
她腦中忽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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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随即想起,母親臨終前曾說過,她不願葬在蘇家的墳裏。
都說女子出嫁從夫,即便不願意與夫君合葬,母親的老家也決不會同意母親葬回娘家。不然以母親家世的顯赫,何至于讓蘇家磋磨至此,導致她那樣年紀輕輕便離開了人世。又何以讓自己的外孫女在蘇府過着這樣豬狗不如的日子。
唯一被剩下的只有府中的正房之位,沒人敢碰,空蕩蕩的留在那裏,不知維護着誰的面子虛榮。
那時母親說話的聲音都已經大不起來了。她握着蘇明月的手,很輕很輕地囑咐着她,叫她把自己的骨灰灑到海中。她還像平時那樣,叫她小月兒。
蘇明月那時還是個嬌氣的小孩子,聽見這話,一面小雞啄米似地點頭,一面淚就流了滿面。
後來母親葬了,她跪在那座墳前,發呆地盯着墓碑,看着上面刻着母親的名字。
她每天早上醒來,習慣性地以為母親還在,會來叫醒睡懶覺的她,卻又不舍得讓她困,故意饒她十幾分鐘,讓她多睡一會。等實在不能耽擱了,便逗她起來:“小月兒,小月兒。”
等反應過來了,小蘇明月便用袖子擋住臉,不出聲地流淚。
再後來,蘇秦氏就進了蘇家。蘇秦氏所帶來的孩子也姓蘇,而且與自己同歲,只小一個月。
她那時還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後來就明白了。
原來母親還在時,蘇大人已經有了外宅婦了。
再後來,她剛開始受到蘇秦氏的折磨,雖年紀幼小,卻也曾想過要不要也随母親去了。
可她這時就總會想起母親的囑托:“小月兒,把娘的骨頭燒成灰,灑到大海裏。”
她想,母親是否如同諸葛孔明的錦囊妙計一般,知道自己會有随她而去的念頭,才用這樣的形式交給自己一個任務。
一個要活得很久、活到翅膀硬朗、羽翼豐滿,才能去完成的任務。
她的思緒從遙遠的十年前,回到如今。
依然是那冷冽的月光、與清晰可見的房梁。
“如果是這樣,那我就更得活下去了……”
“不,我一定得活下去。”
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微,仿佛夢呓。明明意識模糊、身軀殘破,人只剩一口氣,死亡近在咫尺。意志卻像細瘦的草根一般,看似不起眼,卻深深地紮根到大地深處。即使再往前一步就是死,可只要還差一步,就還有一線生機。
——
亥時過半,正是定昏時。
蘇眉黛正揣着溫暖的手爐,懶洋洋地躺在卧榻上看話本子。
屋內數柄紅燭燃燒着,屋內明亮,形如白晝。今夜的月光也為之失色。
低等奴婢在旁伺候着,為她剝着果皮。翠荷則站在一旁伺候她喝水。
屋外大雪紛飛,而屋內火炭燒得通紅,有如春季一般。穿棉襖還會微微出汗。她的小幾上還擺着一把孔雀羽毛扇子,扇柄是象牙制成,随手便拿起來扇幾下。
蘇眉黛望向窗外,笑了一聲:“如此大雪,甚是風雅。明日倒該有人開詩會了。”
翠荷谄媚着應了幾句。
随後她收回目光,翻着話本子,看見裏面又是些描寫嫡女尊貴的陳詞濫調,便皺着眉頭翻過去這頁。随後恨恨地開口:“那賤蹄子,身子骨倒是結實,這樣也打不死她。”
翠荷自然知道說的是誰,便應道:“許是賤人賤命,好養活,吃泔水也能生得健壯。”。
蘇眉黛噗地一聲笑了:“若是豬都能這麽健壯,農戶必是開心得很。”
翠荷連聲稱是。
蘇眉黛笑了一陣,随即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道:“翠荷,把今日那多話的婢女發賣了吧。”
翠荷忙應道:“奴婢明日一早便去發賣了她。”
蘇眉黛拈起一個果子,放進口中,皺着眉頭不耐道:“行,早點辦,我不想再見到她,挑個……”
明明是她自己要說,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似的:“挑個火坑讓她去。”
翠荷不是第一次幹這樣的事了,自是心領神會,又應了聲是。
屋裏安靜了沒一會,蘇眉黛又對翠荷說:“去,去門房那看看,有沒有書信。”
要從暖和的屋子裏去冰天雪地中,翠荷是一百個不情願,但唯恐招致主人不滿,臉上沒有露出半分。
表面上笑意盈盈地應是,實際出了房門的一瞬間,臉上便滿是不耐。這折騰人的主子,一會要吃果子,一會要羽毛扇,一會要不涼不熱的水,一會說水沒有滋味、要喝花露,一會要發賣仆人。
想到那将被發賣的仆人的下場,同為奴才,翠荷不由得有些心有戚戚。但轉念一想:幸好被發賣的不是自己。
這麽想了一遭,不過是冰天雪地裏取封書信罷了,還算好的了。
她念頭通達了,便恢複了平常那副狐假虎威的樣子,往門房去。
蘇眉黛又吃了幾顆果子,喝了幾盞花露,滿口留香,困意也微微上來了,便着人伺候自己漱口洗手。
這時翠荷從外面回來了。她在廊下跺了腳拍了身上,沒有雪的痕跡殘留,但進來的一瞬間還是帶進來一股冷氣。
冷氣讓蘇眉黛的睡意散了不少,她緊蹙了眉頭,正要呵斥,卻聽見翠荷報信說:“小姐,有一封書信,是陳公子寄來的。”
蘇眉黛瞬間雙眼發亮。
翠荷說罷把信雙手呈給蘇眉黛。
蘇眉黛此時也顧不上訓斥翠荷了,劈手将信件拿了過來。
展信,依然是那淡淡的口吻。
信上沒有半分逾矩的話,字裏行間只是一貫君子如玉。那淡然口吻讓蘇眉黛心中猛然跳動起來。
陳伯瑾。當朝太傅嫡長子,也是蘇眉黛的未婚夫。
爹爹官至一品大員,陳太傅有意與蘇家兩家聯姻,蘇晟便将蘇眉黛許配給了陳伯瑾。
她隔着簾子見過陳伯瑾一面,當即就折服于那俊美的容貌。
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夫君又是如此的品性外貌。此時蘇眉黛将那書信從頭到尾讀過,平素一副刻薄相滿臉傲慢的她在此刻也顯出一副小女兒的嬌态來。
翠荷在旁奉承道:“陳家公子每隔一段時間便寄來書信,真是對小姐上心得緊。”
蘇眉黛臉上浮起兩抹飛紅,白了翠荷一眼:“別瞎說!再瞎說,仔細你的舌頭。”
雖話是這樣說,但她面上看着卻是高高興興的。翠荷也看出她不是真生氣,察言觀色之後笑嘻嘻附和道:“奴婢不敢啦。”
蘇眉黛房中的下人總是過得不太好。但陳公子一旦來信,她們便可得好幾日的安生。
此刻蘇眉黛房中,難得一片和氣融融。
但蘇晟是因了蘇明月母親家才得了提拔,從小小六品芝麻官一路高升,山雞變鳳凰一舉飛上枝頭。
又更何況,其實對方求娶的是嫡女,如果陳家知道蘇家不止蘇眉黛一個女兒,對方求娶的必定不會是蘇眉黛。
若不是蘇明月母親對蘇晟有救命之恩,他根本也沒命去談什麽仕途。
這些事實則被蘇眉黛有意無意地忽視了。
但即使刻意忽視,蘇眉黛心中也是明白的。仿佛有一枚地雷埋在心中,叫她的心在一片歡喜中也感到不安。
“那蘇明月,怎麽不死了好呢……”
如果今日她被打死,回頭屍身剁碎了分給野狗。應是能了無痕跡的。對外,就說是她與外男私通,自己跑了。
蘇眉黛想起今日裏蘇明月身上的傷,心中浮起刻毒的期待。
這樣的冷天,那樣重的傷。如果蘇明月能死在今夜,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