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毒打
毒打
冬日裏天總黑得額外早。
正是數九寒天,還未過卯時,夜幕便降了下來,嚴嚴實實将日光遮得一分不剩。
滴水成冰的天氣裏,行人不願在室外多留,呵出白氣,形色匆匆走在路上,如倦鳥歸巢。
天際晦暗似濃墨,其間連些許星光也無。
蘇府門口,方形的門墩上端坐着十三個鬈毛疙瘩的石獅子,對着門外露出獠牙,同那塗朱的高門一同恫吓着路過的人。偶爾有路過的行人帶着敬畏瞥一眼鎮守門口的十三太保,看過了第一眼,便忌憚高官威重,不敢再多看第二眼。
從高大的朱門進去,順着甬道走上幾步,便是蘇府五進院中的第一間正房,作家族祠堂之用。
往常的冬日的夜晚總寂靜得如同一塊黛藍色的畫布,可在今日的祠堂外,卻能聽見皮鞭卯足了勁抽在皮肉上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煞是清脆,回蕩在庭院之中。
從第一聲響起到現在,已過去足足個把時辰了,鞭聲仍是一聲聲不絕于耳。其間含混着叫罵聲、叫好聲、甚至還有誰人的笑聲。
祠堂內,上好的秉燭幾十柄一同點着,不要錢似地燃燒出滾滾燭淚,照得祠堂內如同白晝一般燈火通明,分毫畢現地照出受鞭人皮肉上猙獰的血痕,将那翻卷翹起的血腥傷口映照出一種殘忍的清晰。
三十出頭的女人手中握着一柄漆黑鞭子,高高揚起,掄圓胳膊落下,一鞭便是一道皮開肉綻。打出的血痕新的疊着舊的,舊的疊着老的。新鮮的、結痂的、愈合但留疤的、乃至幾年前的陳傷,一層疊一層,在那孱弱女孩的身上、背上鋪得滿滿當當,她的衣衫被抽壞了,露出了肌膚。可目光所及之處,那肌膚之上,竟連塊好肉都找不出來。
“好哇你這賤蹄子,竟然這樣膽大包天,還敢偷人東西!”
蘇秦氏将手中的鞭子使得呼呼生風。
看着女孩那張與她母親相仿的臉,再一想到那寧願空缺着也不給她的正房位置,更是氣上心頭。
“不知羞恥!呸!”
罵着罵着,便又是一鞭帶着風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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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的女孩年方十六,名為蘇明月,是蘇府正房嫡女。
蘇明月的身體被抽得顫動一瞬,額上冷汗密布,卻連痛哼都沒有一聲,只是低着頭暗自咬牙忍耐。
蘇秦氏眼尖,沒錯過蘇明月身上那一點微弱的顫動。接到鼓舞信號似的,她循着這點回應,打得更為起勁。每一鞭下去,都仿佛透過蘇明月,打在那死了還占着正房位置的賤人的臉上。
好在每次這樣活動完一番筋骨,痛痛快快出了氣,便覺得心情份外暢快,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氣血運行甚是通暢。如此長年累月,倒是意外調養出一副康健的好體格和一身細膩的肌膚,若是不出意外,哪怕再過幾十年,也能活出個長壽康泰、駐顏有術來。
她掏出手帕,擦一擦額上細細密密的汗水,像剛進了一趟健身房似的,臉色紅潤中透着健康。
皮包骨頭的蘇明月趴在長凳上,冷汗混着血跡一滴滴從下巴滴落到地上,面色蒼白得仿佛一個徘徊于人世的無根幽魂。
蘇明月緊緊咬住牙關,好不容易從身體中榨出一點殘餘的力氣,卻用來從牙縫中擠出這樣一句毫無意義的話:“我沒有偷。”
——蘇明月沒有偷。
蘇秦氏當然知道她沒有。費了些功夫差人将那廉價玉镯送去她房中、藏在被褥底下的庶妹更是比誰都清楚。只不過找個由頭,尋尋樂子罷了。
庶妹蘇眉黛此時穿着一襲貂皮大氅,大氅皮毛鮮亮,油光水滑,一看便造價不菲。襯得衣衫褴褛的蘇明月更為不堪,像地上任人踐踏的泥。
蘇眉黛手中揣着暖乎乎的黃銅湯婆子,擡手理了理精心打理過的發髻,不徐不疾地說:“姐姐,你要玉镯,和我來說一聲便是,又何苦來偷我的東西呢?”
那一句姐姐說得又慢又長,透出幾分取笑之意,就好像“姐姐”這個詞是很滑稽的一個詞一樣。
旁邊的蘇眉黛的婢女翠荷聞言,跟随着肆無忌憚地露出了十足狗腿子的笑來,谄媚道:“只怕是,沒見過那麽好的玉镯,一時眼熱吧。”
那狗仗人勢的笑聲任誰聽來都會覺得血脈贲張。
蘇明月聽到這句話,卻沒有動怒的氣力。只是腦海中隐隐約約浮現起今日她們烏烏泱泱一群人哈哈笑着闖進自己房中,對自己的目标明确未加絲毫掩飾,徑直奔向床鋪,準确無誤地從床單下翻出玉镯的場景。
那镯子質地分明就是最廉價的方解石,連玉都說不上。
蘇眉黛看着眼前形容狼狽的蘇明月,覺得翠荷的話份外中聽。
嫡系大小姐落魄了,那便是奴婢都可以笑話的。誰人說嫡庶有別?這正房嫡女不照樣是今日這般下場。
這讓蘇眉黛感到很滿意,也在唇角勾起一個餍足的笑來。
整個祠堂之中似乎只有蘇明月一個人在受苦,而其他人都在參與一場愉快的聚會。
形勢比人強。
這是蘇明月在母親去世之後,便深刻了解到了的話語。
讓她突然腦子犯渾與這些人較真的那點傻勁散去了,她再次沉默了下來,不再發一言。
等蘇秦氏可算打累了,其餘人各自也盡興了,便施施然叫下人解了拴着蘇明月的繩子。
蘇明月的手已經被勒得失去知覺,手腕處鮮血淋漓。她活動了一下手腕:還好,這次解得還算早。
蘇明月撐着從施鞭刑的凳子上站起來,她的背無需刻意便天然地挺直,饒是傷痕累累,身形卻還猶如青松一般,硬是在如此逆境下帶出了三分氣度。
但這看在蘇秦氏母女的眼中,又是接近于挑釁一般。蘇眉黛不悅地皺起眉頭,使了個眼色,翠荷便繞到蘇明月身後,熟練地在她膝蓋上踹了一腳。蘇明月本就強撐着,此時更是一個往前便摔在了地上。
“哈哈!狗吃屎!”
蘇明月把一聲痛哼咽回肚子裏。
蘇秦氏還不解氣,上前又是一番拳打腳踢。
“你得意什麽?你得意什麽?!啊?”
歇斯底裏中帶着幾分不甘。
蘇明月蜷縮起來,盡力護住柔軟的腹部。頭上、身上挨了一記又一記。
她強撐了許久,已經到了身體的極限,雖勉力為之,仍是終于在這番拳腳之下徹底失去意識,任由旁人踢在自己的柔軟要害處,踢一腳動一下,像一塊任洗衣杵捶打的單薄的破抹布。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在旁侍奉的婢女實在看不下去,低聲對主人道:“夫人,再這樣打下去,怕不是要出人命的……”
蘇秦氏打得正是興致淋漓,一時間沒聽清那婢女說了什麽。
“什麽?”
婢女鼓起勇氣,大聲些又說了一遍:“再…再這樣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蘇秦氏才只是睨了那婢女一眼,翠荷便立馬心領神會,一個耳光狠狠抽在那婢女臉上。
“主子們的事,豈是你能插嘴的?!”
蘇秦氏把眼神收回來,等她将蘇明月一身的傷痕打量上一圈,掂量一番,還是敗了興似地:“罷了,将她拖回她那狗窩裏。”
兩個灰衣小厮領了命,一人拽着手,一人拉着腳,擡得昏迷不醒的蘇明月身軀離地,便要往屋外去。
蘇眉黛卻叫住了他們:“慢着。”
兩個小厮聞言站住。
蘇眉黛又懶懶道:“不是說了嗎?拖回去。聽不懂還是怎的?把她扔地上,拖着走。”
小厮二人對視一眼,利落地把蘇明月重新扔在地上,一人拽着一邊胳膊,把蘇明月拖走了。
在地上劃出長長一道血痕。
蘇明月這時已是全身裹滿了血,活脫脫一個血人。
的确如那婢女所說,看着像是要出人命的樣子。
廊下侍奉的婆子一言不發地開始清掃地面。
小厮二人拖着蘇明月往前走。
從正門進門,走過甬道便是施刑的祠堂。
去蘇明月的房間要再往裏走、再往裏走。走過豪華大氣的房間、風雅細致的房間、殷實有樣的房間、平凡質樸的房間,當眼前出現了灰突突的柴房、油膩膩的廚房,再接着往前走。最後在蘇家五進宅院的最深處的角落裏,會出現一破敗房屋。
高門朱戶的蘇府中,唯獨這房間是富貴鄉中的一道刺耳的不和諧音。不合時宜得連破廟都不如,反倒像是荒郊野外突然出現的鬼屋。窗戶紙破得七七八八,上面還有反複修補和反複受破壞的陳年痕跡。整個屋子四面透風,這便是蘇明月的屋子。
兩個小厮踹開門,震起一陣飛灰。
扔人的動作勢頭起到一半,終究是沒抗住自己那點恻隐之心,轉頭反複确認過四下無人,灑掃婆子也沒跟上來,方将她輕輕安放到地上,也不敢作其他安置,縮水完成了自己的差事,轉身離去。
“這樣的數九寒天,屋裏一點熱乎氣都沒有,怕是要凍死人啊…”
方才兩人一同違反了主子命令,仗着這點同謀的交情,一個小厮大着膽子,這樣低聲對同伴耳語。他口中冒出低溫下凝結的白氣,一雙手暴露在空氣中這麽一會,已然凍得通紅。
另外一個小厮聽出了他的不忍,确也別無法子。便只回答他:“……莫要多事,我們管不了這事。”
又沉默了片刻,情緒複雜道:“若是我生在這樣的家,寧願死了來求個解脫。”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是夜,大雪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