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逢
重逢
我在病床上躺了好些時日,又被父母按着做了套全身檢查,負責我案子的警//察和第一起案子的當事人小姑娘來來回回跑了幾趟,好不容易等收到庭審日期定下來的消息的那天,我才得以被醫生批準出院。
當然,我最終沒有出庭,畢竟二十世紀的九年多我看過了太多命運無常導致的悲劇,沒必要再看一場與己相關的荒誕故事。我也曾有想過簽署對那位母親的諒解書,但扪心自問,“諒解”諒解,我能理解她的行為,卻不能原諒——如果不是機緣巧合的穿越,我的父母也會失去他們唯一的孩子。
不久□□審的結果出來了,那位母親也沒有不服上訴。我沒有再關注這件事,只是在後來父母向我宣告這“大快人心”的判決後匆匆從龐雜的各國法典與國際條約間擡頭一瞥。
就這麽過去了。
而整件事最讓人慶幸的地方,或許在于我第一起案件的當事人是未成年,庭審過程并沒有對公衆開放,因此我法庭被捅的事件并沒有上社會新聞——這讓我能夠保持安寧的生活,免受媒體和好事者的打擾。
我回歸了原本的生活,二十三歲的我經歷過二十三年的生活。
這裏面沒有弗裏德裏希。
相隔百年,身處大陸兩端,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甚至,也許根本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1936到1945的那九年被我封存入記憶深處,如同掩蓋一道已經長好的刻骨劃痕,不敢觸碰,卻仍有偶爾的幻痛提醒它的存在。
我試圖逼迫自己接受命運,以為一生就将這樣平靜度過,意外卻再次來臨。
我受傷之後,父母幾乎是哀求我從刑法領域轉出,雖然我沒有完全放棄刑法,但考慮到他們的心情,我最終選擇了那快十年間自己接觸最多的法律領域,部分轉投了國際法。
于是,我從正在鑽研的國際條約中發現了些許不同——與我先前大學時學習的內容大相徑庭——但我以為是我記錯了。
可緊接着,我突然開始頻繁做夢,夢到童年時讀近代史相關書籍的細節,夢到初高中歷史課課堂上的情景,而夢中我學習的歷史,正是我所施加影響改變後的歷史。
而後我與父母提起自己那九年的奇幻經歷,他們竟然說我是看二戰史看得魔怔了,勸我把這些放一放,讀點其他書——可這怎麽會是二戰歷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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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了我國的建國歷程,我驚悚地發現這正是改變後的歷史:日/本在1944年底投降,戰犯受到全面清算,被中、蘇、美三國駐軍,到二十一世紀才部分撤出——開國大典還是1949年的那一天,但這一次是包括臺/灣、西.藏、港、澳等地在內完全一統的新中國!
我又去搜索世界近現代史的相關內容,冷.戰、蘇解、歐.盟……有一些按照歷史走,有一些卻是全新的……我順着歐.盟點了幾個詞條,居然跳出了弗裏德裏希的名字!
“從納//粹的武/裝/黨/衛/軍到共和國的外交官”“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一百人之一”“歐盟的奠基者”“傳奇的瘋子”“他為了一個臆想的妻子終身未婚”“外交部長的猝死真是因為積勞成疾引發的心髒病嗎”……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怎麽會?怎麽會?!
從我的歷史認知變化的角度,這應該是一個時空悖論啊!難道時空影響還帶延遲的嗎?!
我想起那枚找不到的鐵十字,那時我猜想它遺落在法院或是成為了證物,出于逃避心理沒有去找——有沒有可能,它也像我手上的婚戒一樣,留在了百年之前,因此畫上了整個時空輪回的終結?
我好像理解了什麽,又好像什麽也沒理解,仿佛陷入了一種混沌又通透的狀态。終于,我的大腦徹底停止了運作。
我又做了一個夢。
一個瑰麗到無法形容的夢。
我夢見了一棵樹。
一棵無比高大的樹,它,不,用“祂”更合适,祂發光的銀色的樹葉繁多而層疊,輕盈地顫動着,像夜晚綻放的絢爛煙花,又或是白晝晴空裏吸滿陽光的蓬松白雲。
無數時空的的發展在我眼前如畫卷般展開,每一片樹葉都承載着一個不同的世界。
我看到了原來的我,正閱讀着未曾改變的歷史;我看見“這裏”的我,疑惑于自己為什麽在一些常識上總有偏差——更多的時空則沒有我——冒着蒸汽的機車、神鬼妖魔的傳說、鮮血浸染的長刀……飄揚的赤旗、升空的星艦、燦爛的銀河……
那是人類的過去、現在與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是人類的偉力、不斷向前的精神。
無止息的生命長河盈滿蓬勃的力量,一往無前地流淌,直到整條時間線的終結。
我再次醒來時,窗外的天空湛藍,陽光穿透雲層,落下金色的光柱,仿佛一場傳奇冒險故事的開端。
忽然有一股強烈的情感從心底湧上來,急迫地促使我做些什麽——順應着這種心情,我開始收拾行李,又給律所主任打電話請了假,然後訂好了飛往德國柏林的機票。
我覺得我一定瘋了,竟然不顧一切地想重走一段已經回不去的過往。
這不是一個理智的人應該做的事,我應該把重心放在工作上,努力攢錢、積累人脈和名氣,等成為大律師後再帶着模糊地記憶悠閑地回顧,哀嘆愛情那猝不及防的凋零,而非急匆匆地離開,好像下一秒地球的那一半就要毀滅了一樣。
但我确實這麽做了——我不想等到很久後的未來,等到這段記憶連同他的面容都失去印象,恍若一場從未真正發生的朦胧的幻夢——我不想再逃避了,我要趁着記憶還深刻時回顧這一切,不留遺憾。
然後我又遇見了他。
其實很久以後,我回想起我們的兩次相遇,總覺得遇見弗裏德裏希是命運對我開的玩笑——他出乎意料地出現,強勢地将我已經規劃好的人生導向另一個挑戰與精彩并存的方向,讓我平靜的生活泛起波瀾——而我居然并不反感。
這真的很奇怪,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視為“愛情”在某些人身上的一種獨特表現,但我知道,與他重逢的那一刻,我發自內心的高興。
當我下了飛機,拖着行李箱在機場洶湧的人潮中看到他,我幾乎是立刻清楚地意識到那就是他——完全沒有考慮到可能是長相或舉止等方面相似的人——種種往事浮上心頭,我不假思索地高聲喊出了他的名字。
我看着他轉過頭,眼中的詫異在與我對上視線的一霎化為震驚的狂喜,然後整個世界都蒙上水幕,我只能聽到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模糊地注視着他跑近。
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能邁動僵硬的雙腿,顫抖着向前,撲入他懷中——所有感覺一瞬間褪去,如同墜入無盡的深海。
當我終于勉強止住哭泣,我才發現幾乎整個機場的人都注視着我們,還有幾位正在旁邊的姑娘面帶關切地給我遞上紙巾。
我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尴尬地燒了起來,恨不得和熱鍋上的蝦子一樣蜷縮起來。弗裏德裏希卻笑起來,火上澆油般親吻了我,用英語大聲向所有人宣告“這位是我的妻子”——整個機場頓時響起雷鳴般的歡呼、掌聲與口哨聲。
我恍惚地感受着這一切,毫無戒心地任由弗裏德裏希牽着我的手,拖着我的行李去了他家。我完全沒想過,要是真的認錯人,被認錯的人将計就計在異國他鄉賣掉怎麽辦。
“弗裏德裏希,給我講講你這些年的故事吧。”
等激蕩的心情平息,摸摸被吹幹的頭發,将軟墊放到酸軟的腰後,推開還想繼續的某人,我決定認真嚴肅地了解一些事情。
“從哪裏開始講?”
很顯然他沒有死心,借着體型優勢把我圈在懷裏,不住地吻我的臉頰。
我不得不拽了一把金毛,“你認真點……就從當年我離開後開始講吧。”
“哦!”他蹭蹭我的腦袋,“開槍的是個波蘭前游/擊/隊/員,他的騎兵連被我帶着裝甲營團滅了,不滿意我判的這麽輕……我處理了這件事後,繼續從事外交工作,後來原部長退休,我就接替了部長的職務……我還去看了新中國的開國大典,非常壯觀……後來我就死了。”
他語調平穩、輕描淡寫地帶過了他“前世”的一生,可他不自覺顫抖的身體卻向我暗示了他的隐瞞。
“我回來後,查找也閱讀了很多關于你的資料……你上輩子不到五十歲就積勞成疾……據說是憂郁而逝……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嗎?”
“……我要忘記你了……”片刻沉默後,他忽然緊緊抱住我,“小卿……那時我快要記不清你的相貌了,當我回憶起來時,竟然會感覺模糊……”
“我甚至不能自//殺……自//殺是有罪的,會下地獄……而你一定會上天堂,那我就見不到你了……”
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在我頭頂,擡手果然擦到他一臉的淚水。一時間我的舌頭好像打了結,無數安慰的話語不知如何說出口。
也許當時我應該告訴他,我希望他好好地,認真地活下去……但或許那麽做會讓他更痛苦……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決心,無望地等待可能永遠不會回來的愛人……從1936到1945,整整九年半,快十年的時間,我們還算年輕的歲月,第一次最美好的愛情……都在一聲槍響中結束了。
“……我在這裏啊。”我會抱住他,“不會再離開了……這一次我們一起,永遠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回答我的是熱情的唇齒交纏,以及再一次不便敘述的親密過程。被幫着重新換上幹淨的睡衣,我下定決心不能再由着他折騰,不然我怕是再沒有好好休息的時光了。
然後我才終于開始了解他“這輩子”的經歷。
一樣的身材外貌,一樣的二十八歲,一樣的獨生子,一樣的父親是退休軍官母親是中學教師,一樣的出生在柯尼斯堡後搬到柏林……不同點大概是他從小就時常模糊地夢見“上輩子”的事情,從幼年到中年——以及我。
最終他選擇在大學畢業後來中/國工作,留在了一家中外合資企業,我會在機場遇見他,就是因為他準備結束假期回去工作。
“所以,你可能并不喜歡我,而是受到上輩子記憶和情感的影響才想見我?”
“不是的!”他一個勁搖頭,表情好像快哭出來了,“我們實際上就是同一個人。我的性格、外貌都沒有變化,經歷只是由于時代不同才有不同——就算沒有上輩子的記憶,只要讓我再見到你,我一定還是會愛上你的。”
我感覺臉有點熱,他的話太直白、太絕對了,讓我生出一種被直球砸懵的感覺。考慮到我的腰和其他部位,為了不讓氣氛繼續升溫到過分的地步,我選擇轉移話題。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去?”
“回去?”
“你不是結束假期了嗎?”
“這個啊,其實還有一周多呢。”他又湊過來抱住我,“只是因為我覺得在中國遇見你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假期大部分時間都不回來。這次要不是聖誕節,我也不會回來的。”
“中.國那麽多人,我的家鄉就有将近千萬人口……我們幾乎沒可能遇見的。”
“總要試一試的。你看,我們現在不是重逢了嗎?如果我不是要回去工作的話,我們或許就錯過了。”
“是啊。”
在這個人口數以“億”為單位、仍在不斷增長的世界上,兩個不同國家的相遇的概率是多少?或許我們已曾在人海中無數次錯身而過,直到今天方再次重逢,得以續寫百年前未盡的緣分。
“弗裏德裏希……我們“回顧過往”的旅途結束後,你願不願意,帶我拜訪你的家人?”
“當然可以。”他露出驚喜的笑容,“我還擔心你會不适應我現在不一樣的家庭狀況……”
“如今你父母具在是很好的事情啊,”我擡手摸摸他的腦袋,他順勢低下頭想親上來,被我掐了一把才面帶委屈地停下,“我很高興,這輩子能有更多你愛的且愛你的人在你身邊。”
“小卿……”
“不行!”我連忙按住他,“今天已經足夠了,我不想明天連床都下不了!”
于是他露出狗狗被搶走骨頭的失落神色,松綠色的眼睛仿佛都黯淡了下來。
“裝可憐也沒用,我現在可不是“幽靈”狀态了……你需要重新認識一下我真實的身體素質。”
我看着他失望與欣慰并存的複雜表情,忍不住擡手錘了他一下,“你和我重逢後滿腦子就只有這個嗎?!”
“當然不是了!”他突然正色起來,“我之前列了一張計劃表……現在你不是“幽靈”了,而且處在和平的二十一世紀,我們可以做很多上輩子因為你我身份限制不方便做的事情……”
他興致勃勃地打開手機備忘錄裏的一個文件,眼中滿是喜悅的光芒,“約會、逛街、購物、旅游、拍各種各樣的照片!你喜歡游樂園嗎?我們還可以去吃各種美食……然後我想帶你去玫瑰花海向你求婚,我們會有盛大的婚禮!”
我看着他那翻了十幾頁都沒到底的、密密麻麻的計劃書,久違的感到了恐懼——不是,這排班得排到至少三十年後了吧!
而且你怎麽還念着你那盛大婚禮啊……你是對這個有多執着!
“額,弗裏德裏希,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現在,變回“活人”狀态後,社交恐懼症也一起回來了……所以去人太多的地方的話……”
他“啊”了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麽,湊過來用力親了我一下,“沒關系,有我在呢!”
這不是你在不在的問題啊啊啊!
我看你根本沒明白!
“……算了。”我擡手捂住臉,深吸一口氣又放下,“那到時候可都靠你了。”
不就是,改變喜歡逃避的陰暗爬行頹喪生物性格,走出舒适圈與人交流嗎,我可以的!至少可以嘗試一下……叭。
“不過,還有一件事。”我戳戳他的手臂,“結婚的話,需要先見家長欸。我家,比較保守,可能不是那麽能夠接受你……”
“沒事的!”他笑了起來,“我會努力讓岳父岳母喜歡我的。”
倒也不必這麽快改口……等等,這個稱呼你是從哪學來的啊?!
“我的中國同事告訴我的,不是這個叫法嗎?”他一臉無辜。
啊,太震驚竟然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呢。
“是。就,我沒想到你現在漢語發音這麽,标準。你們企業日常用中文交流?”
“不,日常用英語。我能夠說好,大概是因為有你上輩子教我的基礎,而且一直有努力練習。”
“這樣啊。”我感覺了下他現在的中文水平,“你中文交流似乎不成問題欸……那,今年除夕你有空嗎?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飯?”
“有空!”他幾乎是喊出來的,吓了我一跳,“我現在就查查需要準備什麽!”
“也不用這麽……離除夕晚上還有好久呢……”我拽住他的胳膊,“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聽到這句話,他忽然轉頭怔怔地看着我,又一次緊緊擁抱我,落下輕柔而顫抖的吻,“是的……我們還有很長時間……”
這次,我們會有很長的時間啊。
我們将真正有整整一生的時間相愛,來慢慢完成所有期望完成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