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君子坦蕩蕩
君子坦蕩蕩
兩人躺在床上,許昇輕擁着楊渝,一張小小的竹床上,二人抵足而眠。
楊渝窩在許昇的懷裏,将那塵封的回憶徐徐道來:
“鴻刀是我随師……随空虔外出游歷的時候拿到的,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因為他說這把刀并非凡刀,觊觎者衆,恐引來禍患,我在沒能力獨當一面的時候,不要聲張。我從小到大,除了你,最聽他的話,他不讓我說,我也不想給泷山找麻煩,就選擇了緘默。”
許昇知道,那一年,楊渝十五歲,可年少時的楊渝,性子最是張揚,他若得了把好刀,怎麽會忍得住不在人前炫耀,其他人也就罷了,楊渝向來在他面前藏不住話的。
“我想着,拿着一把神刀,日後若是練成了神功,那我就能保護很多人,保護泷山,保護……我的師哥,我便暗自下了一個決心,等我真正能和鴻刀人器合一的時候,我再給你一個驚喜,你一定會誇我的,對不對?”
許昇忽然覺得鼻頭有些酸,楊渝年少有為,最不缺的就是周圍人的誇耀,他怕他心高氣傲,得意忘形,總是吝啬給他一句誇贊的話,未曾想,他竟這般在意。
許昇吻了吻他的眉心,自責道:“你在我心裏一直都是最厲害的,人靈巧,武功好,學什麽都快,又聰明又勇敢,師哥最驕傲的就是你。”
楊渝笑了笑,溫聲道:“我現在知道了,我很高興,能聽到這些話,值了。”
許昇道:“說什麽傻話,你若想聽,以後我日日說與你聽。”
楊渝笑出了聲,用額角蹭了蹭他生了點青渣的下巴,繼續道:“其實這把刀我藏得很好,真的沒有人發現,但泷山用刀的就那麽幾個人,他們一早就看我不順眼,發現我刀法的變化便起了疑心,質問空虔是不是教了我什麽獨門絕技卻不教給他們,于是空虔便和盤托出了。”
楊渝口中的他們,是空虔長老座下的弟子。泷山以劍道著稱,八系長老同一個掌門,只有空虔走的刀道,所以空虔門下的弟子一直以來都比較特立獨行,少與其他長老門下的弟子來往,當然楊渝除外,他整日往其他山頭跑,同門的師兄們本就不喜歡他這跳脫的野性子,後來就更不願意帶他玩了,久而久之,楊渝掏鳥蛋都不掏他們山頭上的了。
“空虔做師父算是仁至義盡了,他從沒有偏頗誰,所以後來發生的所有事,都跟他沒關系,他只不過選擇了冷眼旁觀而已,在他把你推出去背鍋之前,我沒有怨過他。”
許昇嗫嚅道:“我……”
“你就是個傻子,為什麽一句辯解的話都不說?”
許昇道:“是我害了你。”
楊渝道:“是我連累了你。”
那時,楊渝舍了自己的命,換了一個幾乎武功全廢的他,他渾渾噩噩被定了罪條,滿心滿眼都想直接随楊渝去了,可是空虔告訴他,他不配去死,他要一輩子在內疚,痛苦裏活着,永遠在忏悔裏度過,活着才是原罪,才是他應受的懲罰。
辯解,要如何辯解?那場走火入魔的屠戮,楊渝成了他劍下唯一的亡魂,人是他殺的,山岡上也流了無數人的血,他沒有資格為自己開罪,空虔說的沒錯,那是他活該受的。
可許昇不知道的是,在楊渝選擇泰然赴死時,做了所有最壞的打算。楊渝這輩子不求人,不為人,一生光明磊落卻栽在了自己最親近的人身上,他唯一一次求空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許昇——他說: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論結果如何,留他一命,我任你處置。
他其實知道,自己多半是回不去了,他留下了鴻刀,踏上了他認為對的征途,做了一場豪賭,賭這把刀和他的命,換那人安然餘生。
兩個人一時都沉默了,好半晌,楊渝才繼續開口道:“蔣尹是空虔的大弟子,在我練刀之前,他一直都是刀法最強的那個人,他向來居高自傲,恃寵而驕,眼裏容不得一點沙子,因我身份卑賤,他一向最看不上我,覺得我不配做他的同門,更不配拿鴻刀,所以他一直都想要鴻刀——我以前是乞丐,你知道吧?”
許昇撫過他柔順的頭發,把掌心覆在了他的後頸,輕聲道:“傻子,你被空虔牽上山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髒兮兮的一個小孩,笑的比誰都開心。”
“可是我不覺得乞丐比誰卑賤,丐幫都比他厲害,他還有臉看不起。”
楊渝被他逗笑了,他道:“其實很多時候我都在想,那時我若把刀給他了,後面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我們是不是就不會那麽苦了。”
楊渝苦笑了一下,握住許昇蹭在他腰上的手,接着道:“我也未曾想過,他,還有他那群狗腿子,除了想要刀,還想要我的命。空虔看着我們争,看着我們鬥,他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注),說的冠冕堂皇,無非是想坐享其成罷了,我和那些人都是他的徒弟,我們幾斤幾兩他最清楚,他自己德高望重,必然蹚不得這趟渾水,那群傻子便成了他的馬前卒——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他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但他沒想到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楊渝頓了頓,許昇立馬接道:“蘇琰嗎?”
楊渝揚起臉,親了親他下巴上一道細小的傷口,輕笑道:“恭喜風燼,你答對了。”
“別鬧,這上面有藥。”說着,許昇抽出被楊渝握着的手,抹了抹他的唇。
楊渝偏過臉想躲掉,被許昇掰了過來,只得繼續道:“估計空虔也沒想到,他們會聯手一起構陷我,還打算在我閉關時算計我,害我走火入魔,然後再抛出幾個餌,讓我身敗名裂……師哥,你就不能聰明點,為什麽一定要替我呢?”
“來不及了,”許昇輕聲道,“師哥就是笨,能替你挨刀已經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可是這一刀挨得一點也不值,我寧願當時就死在山洞裏,還能體面點。”
楊渝伸手揉了揉許昇的頭,聲音帶了點哭腔:“傻子。”
許昇吻住他含淚的眼角,沉聲道:“你也是。我們都一樣。”
“那後來呢?這十年……你怎麽過的?”許昇有些不忍心問,但他想知道,想了解他身上發生的一切。
楊渝長長舒了口氣,緩緩道:“這十年,我都在楓林裏,楓林是無緒老前輩的避世隐居之地,老前輩救了我,認我為義子,但我不太習慣叫他義父。那地方吧,不怪你找不到,它雖在巫峽嶺附近,但極為隐蔽,還被層層機關障眼法包圍着,尋常人即便是知道,也破不開門陣。”
“我跌下巫峽,幸得前輩相救,撿回了一條命,前輩把我帶回了楓林。我……昏迷了整整三年,我最初醒來的那一年,連床都下不了,腿幾乎已經不能走路了,此後的兩年,我一邊努力讓自己重新站起來,一邊想撿起那些廢了的武功,其實最初的幾年并沒有那麽難過,因為我想着有一天,我總能出去再見到你。
“可是我經脈受損,前輩說,我這輩子可能都撿不起那些武功了。我不信,我這個人驕傲慣了,我什麽都能接受,唯一接受不了的就是我從今往後都是個廢人,我不顧前輩的勸阻,不顧一身的傷病,瘋了一般地練功,最後只換來變本加厲的反噬……前輩第二次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也是唯一一次對我發火……”
——無緒封了他所有經脈,對他說:“如果你拖着這具殘軀,能把老夫的絕殺招練成,那天大地大任你闖,你再去哪送死老夫都不會管着你,可如果你練不成,你就承認你自己是個廢人。你認輸嗎?”
“不,不認。我不認!”
“好,嶼阱,記住你今天的話,楓林門陣十年一輪轉,老夫自知大限将至,恐陪不了你幾年,老夫不會告訴你出去的方法,你若等不了,就憑自己本事,自己破陣。”
楊渝向來自視甚高,所有人都說他天資過人,他不信自己連個門陣都破不開,第七年時,無緒仙逝,離門陣輪轉還剩五年,終于在第三年,他破陣而出,十年來第一次走出楓林。
……許昇壓抑着內心的沉痛,開口問道:“你練成了前輩的絕殺招了?”
楊渝默了默,才道:“沒有,其實他那個門陣從裏面一點也不難破,扣個機關就開了,我竟信了他那麽久,那老頭最喜歡唬我,他一個人活得太孤獨了,每天的樂趣就是吓唬我,老頑童一個。”
楊渝語氣轉變的太快,許昇一時跟不上他跳躍的思路了。
“哎,”楊渝嘆了口氣,複又道,“前輩去世之後,我想開了很多,一把年紀了,折騰來折騰去,真的很累,其實當你放下的時候,你會發現,承認自己是廢物一點也不難。”
“你不是廢物。”
“我最放不下的是你。”
兩人同時開了口,都是一愣,楊渝悻悻開口道:“我出去之後,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不想回泷山,也不敢去見你,我就在這凡世游蕩,知道了很多關于你的事,知道了你成了一方游俠,知道了你是懲奸除惡的大英雄……我以為你過得很好,我就……更不敢去打擾你了。”
“我那是在贖罪,”許昇驀地抱緊了懷中人,“我被逐出師門後,本以為會頂着天下人的罵名,可他們竟沒把我的罪行公之于衆,我一直以為他們是顧念着你的情,才對我網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