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陌路苦無涯
陌路苦無涯
楊渝撫着心口後退了一步,側耳聽去,刀劍交擊聲不絕于耳,雖然看不見,但楊渝聽得出來,那人只是同泷山派的幾人随便耍耍罷了,鴻刀揮得漫不經心,連刀勢都甚是敷衍。
鴻刀本就勝過尋常刀劍,更別說持刀的人還是個內力深厚武功高強的高手,即便泷山派的這幾個弟子武功都不差,但對上這個人,高低也立竿見影。
那人同幾人周旋了一會,把他們的憤怒都看在眼裏,看着他們惱怒又不能拿他怎麽樣的模樣,一掃陰霾,心情也跟着愉悅起來,他見楊渝注意到這邊,躲開橫切的一劍,吹了個口哨,輕浮道:“老子就不陪你們玩了——嶼阱先生,那咱們就武林大會見啊,到時候拿把好刀,我們再一較高下!再會!”
他又回頭看了許昇一眼,道:“小可憐,你早該拿刀的。”
言罷,他閃過數劍壓頭,轉眼遁入林中不見了蹤影。
一個泷山弟子要追:“他娘的,豎子休逃。”
沈捷攔住他,對他搖了搖頭。
許昇卻在聽到那人的話後心裏陡然一沉,緊跟着他像是被黑暗撅住了一般,瞬間跌入了一個噩夢中。
那是他這輩子最糟糕難堪的過往,那是他一個人的地獄。
——他仿佛被無數雙枯瘦卻鋒利的手撕扯推搡着,又好像被數把刀刃從內到外地淩遲,□□在四分五裂的邊緣徘徊,不斷地被撕裂愈合,愈合的痛苦勝過割裂的千百倍,黑暗中滋生的罪惡吞噬着他的所有,那一刻,他只想屠戮,他想見血!他拼盡全力想要掙脫夢魇,可他已經無法感知外界了,他的五感除了近乎痙攣的劇痛與無法遏制的嗜殺,什麽感覺也沒有了。
他在內府的千刀萬剮中,尚保持着一絲流離的神志,有人在他後心口不輕不重地拍了一掌,嘆息道:“小可憐,怎麽上趕着給人做嫁衣呢?從今天起,你便是十惡不赦的罪人,誰會念起你的好呢?”
“小渝……”
“哦,他啊,呵呵呵,可能吧,誰知道呢,畢竟……怎麽……死呢?真……你……害了他啊……”
後面斷斷續續他已經聽不清那個人說了什麽,他至此堕入了黑暗的囚籠,殺戮蔓延。
……“師哥?師哥,你怎麽了?”
楊渝感到身旁的的許昇似乎不太對勁,叫了兩聲也不見他答應,楊渝一把扣住許昇的手腕,指尖探上了他的脈搏,幾息過後楊渝的指縫間倏地閃出一根細銀針,照着他腕上的穴位就紮了下去。
許昇面色蒼白,冷汗泠泠,被塵封的記憶殺了個猝不及防,一陣心慌,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以為自己仍是那個亡命之徒。
故而手腕乍被紮了一下,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嘶——!”
楊渝下手快收手也快,指尖靈活一繞,便将細銀針藏回了袖中,寬大的袍袖遮擋了他的動作,誰也沒看見。
他甩開許昇的胳膊,不再搭理他,憑着聲音記憶,向他那只剩一根禿竿的竹竿旗走去。
許昇抿了抿唇,默然跟在他身後。
楊渝伸手摸到竹竿,用力一拔,那竹竿十分不給面子的紋絲不動。
楊渝:“……”
他深吸一口氣,故意轉半圈站到許昇身前,擋住了他想替他拔竹竿的手,而後又用力拔了兩下,不出所料仍是紋絲不動。
楊渝的脾氣大多時候比較軸,但也不完全是,因着他從小到大脾性沒個定性,多是看他心情,就比如現在,他和這個竹竿杠上了,誰來也不管用,他一個也不讓幫忙,想來搭把手的都被他耍小性子似的趕到了一邊,衆人都拿他沒法子。
只見他雙手握着竹竿,先是一只腳蹬着樹幹,拔了幾下沒拔動,然後幹脆兩只腳一起蹬上樹幹,整個人都騰空了,後仰着硬要拔下這根竹竿。
一群人圍觀他拔竹竿,他看不見也不覺得丢臉,就自顧自地跟自己較勁。
許昇在一旁道了句“驢脾氣”,而後不由分說地上前一步,衆目睽睽之下,一把摟住他的腰,拎小孩似的給他抱了起來,另一只手裹住他的雙手,稍稍一用力,就把竹竿從樹幹中拔了出來。
許昇湊到他耳邊道:“別鬧了,師哥給你賠不是。”
許昇将他輕輕放下,卻沒有松開手,幹燥溫熱的大掌緊貼在他的側腰,似乎想把他攏到懷裏,但終是忍住了。
楊渝掰開許昇扶在他腰上的手,把竹竿往地上一戳,對着圍着他的衆人道:“都圍着我作甚,我又不是說書先生,不給你們講故事。”
說罷,他想了想,在空中撈了兩把,許昇見狀一擡手,楊渝便拽住了他的袖子,而後拄着竹竿拉着他踏上石階,往山上走。
方識漣聳聳肩,拍了拍葉銘的肩膀,也跟着去了。
葉銘回過神來,拔腿追上去,想劈開楊渝拽着許昇的手,更想讓楊渝離許昇遠遠的,如果在那一劍之前,他還能這麽做,可現在,十年前的真相驀然變得撲朔迷離,他都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這些年視之為仇人的許昇,怎麽面對楊渝自始至終都要護着的許昇。
葉銘心中有氣,雖然不能對許昇動手,但他還能撒氣,他對許昇喝道:“許風燼!站住!你賠我劍!”
許昇一直覺得自己愧對楊渝,愧對泷山,因而對待泷山的人都是伏罪之态,方才雖然葉銘傷了楊渝,但劍确實是他斷的,而且那一劍本就是刺向他的,楊渝也是替他擋的,想到這,他的愧疚只增不減。
楊渝瞎着雙眼都知道許昇那榆木腦袋裏在想着什麽,他忽的擡手向前,許昇正上着臺階,被他拽的一個踉跄,楊渝若無其事地松開手,對他笑了笑,把兩個小梨渦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他看,看得許昇的心怦怦直跳。
許昇滾了滾喉結,轉身對葉銘道:“我沒錢。”
楊渝也跟着回過身來,神色淡淡地開口道:“你那把劍傷了我師哥多少次,不該斷嗎?他憑什麽賠你?”
葉銘張了張口,半晌才苦着一張臉,無力地道:“小渝,我和他都是你師兄,從小到大你總是偏心。”
他這話說的委屈,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不公。
許昇轉過頭望向楊渝,心裏隐隐升起了期待。
楊渝卻避重就輕,溫和一笑道:“你傷他是因為我,他斷你的劍也是因為我,這樣吧,你的劍我賠你,我那有一把好劍,我一直覺得它很适合你,等武林大會結束,如若有機會,我拿給你,好不好?”
楊渝語氣溫柔,語調平緩,像是溫涼解暑的清泉流淌在葉銘烈火灼燒了許多年的心上,他心中的不快龃龉在那一瞬被楊渝輕輕柔柔的話語一掃而空,竟是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其實更多時候,楊渝是一個溫柔的人,他待人很溫和,就像他溫潤如玉的長相一般,讓人看了很容易生出親近之感。
葉銘心裏明白,他一直都是他們那個性子活絡跳脫,本性溫柔的小師弟,從未變過。
十年的隔閡好像開始分崩離析,他看到了那個人本來的樣子,抛卻成見的縱容,毫無保留的偏愛,他們的小師弟,溫柔地包容着他愛着的每一個人。
是他們把他弄丢了。
許昇心裏的一點期許被澆了個透心涼,他垂眸斂目,藏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心中一陣酸楚。
葉銘怔愣了半晌,末了,他擡手用袖子不争氣地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道:“好。”
他想說,你可不可以跟我們回家,我們都很想你。可是話到嘴邊,他卻說不出口了,他看着楊渝清俊的面容上那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從鼻梁蜿蜒而下,被黑布蒙住的雙眼是他無聲的抗拒。
葉銘轉過頭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沈捷,沈捷的眼中愧疚、自責、懊悔、心疼……數不清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彙成了葉銘看不懂的悲恸,他抿了抿唇,千言萬語化作齑粉蒙塵在心,這一回,他終是再也沒有資格替楊渝說話了。
曾經最親密的夥伴,在一道天塹面前形同陌路。
葉銘咬着牙,倔強地說道:“我會去找空虔師叔問清楚的,你一定不是故意不回家的對不對?”
楊渝笑着搖了搖頭,轉過身繼續前行,漫不經心道:“随便吧。”
直到這個時候,許昇才真正明白,楊渝說的“不曾怨過任何一個人”是真的。可是他不怨,不代表他能釋懷。
他不能釋懷的是什麽?這十年到底有什麽不能言說的苦衷?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而他,許昇,到底是不是惡人?
楊渝身殒之後,他的所有都成了泷山的禁忌,許昇成了泷山公認的仇敵,但沒有一個人問過為什麽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甚至十惡不赦的罪人受到的懲戒只是被逐出師門。
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一場不軌的圖謀,平鋪的真相壓倒了醜陋的人性,正義驅逐了邪惡,皆大歡喜。
誰也看不見陰溝裏掙紮着的光明,微弱的光芒黯淡萎靡,混沌浮沉。
“師哥。”楊渝忽然叫道。
許昇連忙應道:“小渝?”
“跟我走。”楊渝道。
“好。”
楊渝擡了擡手,剛擡了一半,忽然想到了什麽,硬生生克制住自己放了下來,只是對許昇道:“跟上,莫離我太遠,我護着你,他們不敢傷你。”
許昇跟在楊渝斜後方,慢他一級臺階,他看着他纏着布條的手,輕聲道:“我不怕他們傷我。”都是我該的。
“我怕。”楊渝的聲音很輕,風一吹就被卷走了,“我說了,非你之過,你不必愧疚自責,也不必因我傷着自己。”
楊渝的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許昇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我不想師哥受傷,你怎麽就不明白呢?你總是氣我。”
許昇心中一動:“小渝?”
楊渝恹恹地嘆了口氣:“沒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