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恍然夢醒空
恍然夢醒空
是夜,許昇輾轉反側睡不着,卻又不敢翻身弄出動靜,他知道楊渝耳力靈敏,怕吵到他。
黑暗中,他睜着一雙眼睛,凝視着楊渝模糊的輪廓,思緒漸漸飄回了幼時的泷山。
他十一歲那年,空虔師叔把八歲的楊渝領上了山,收作弟子,成了他的小師弟。
他性子溫吞內斂,平日裏除了練劍,很少說話,也不怎麽和同門交流。但小楊渝不一樣,他就是個泥猴子,山前山後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哪個樹上有鳥蛋,哪個洞裏能抓到野兔,他比山下的獵戶還清楚,晨課不來,晚課不練,漫山遍野地跑。最主要的一點是,聒噪,有他在身邊,就別想好好練武。
而且,小楊渝聒噪的對象就是他這個不愛說話的師兄。那時許昇就發現,這個八歲的小男孩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就是他無論多調皮搗蛋,周圍的人都很喜歡他,也包括他自己。
雖然小楊渝經常煩他煩得劍譜都背不進去,可每當那個一臉純真的小男孩灰頭土臉地把自己的鳥蛋都捧給他的時候,他除了無奈與感動,什麽情緒也沒有了。
其實許昇知道,自己并不是特殊的那個,沒心沒肺的小楊渝對每個人都是如此,他會把僅有的一塊餅,細心地掰成幾半分給他的師兄師姐,而自己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可是他依然很知足,因為小楊渝的出現,他平靜枯燥的生活變成了雞飛狗跳,但他依舊很知足……
想着想着,許昇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夢裏,小楊渝拉着他在河裏摸魚,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十年逾溝,只有春日的暖陽柳絮飄搖。
但許昇不知道的是,小楊渝對師哥總是偏頗,他會把最大的鳥蛋,最大的香餅,最甜的糖梨,全部留給他嬌氣的小師哥,偷偷地,誰也不告訴。他笨拙地表達着自己的喜愛,既希望對方能發現什麽,又害怕對方發現什麽。
許昇這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朝陽斜飛入窗,照亮了廂房,他猛地驚坐起來——床上空無一人。
被褥疊放整齊,連個褶皺都沒有,床邊的案幾上一個巴掌大的小香爐,殘留的餘味仍清香四溢,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叫道:“小渝!”
“你能不能成天別一驚一乍的,”楊渝頂着一雙瞎眼,竟四平八穩地托了兩碗粥,兩碟包子上來,他一手合上門,把托盤放到了圓桌上,“還沒斷奶呢?”
許昇被他說的一陣氣短,這是下意識的反應,但很快他提起的心就落回了肚子裏,一種油然而生的慶幸萦繞在心間,還好,還好他沒走。
楊渝的眼睛仍蒙着黑色布條,長發用一根發帶束起,他走到床邊,把那個巴掌大的小香爐拿起來,用指尖翹開了上面的镂空銅蓋,将裏面的香灰倒在了一旁的渣鬥中,而後将小香爐收到了腰間的一個藏青布袋裏。
許昇一時沒緩過勁來,木然問道:“那是什麽?”
楊渝聞言一笑,溫聲道:“昨夜聽你睡得不踏實,便給你點了安神香。對你倒是有用。”
許昇翻身下榻,着急忙慌地穿衣裳,邊穿邊道:“對你沒用嗎?”
楊渝悠悠踱到圓桌旁,手伸到布袋裏摸索:“以前有用——你快去洗漱,過來吃飯了。”
許昇默然地點了點頭,擡眼看他,又慌忙道了聲:“好。”
楊渝一臉似笑非笑,聽着他手忙腳亂的動靜,身心都跟着愉快起來,他把從布袋中拿出的小瓷瓶打開,取出一粒藥丸,放到一個空杯子中,提起水壺将杯子倒滿了熱水,一滴未灑。那藥丸遇水即化,眨眼間便融于熱水中,無色無味,只有淡淡的清香彌散開來。
等到許昇在圓桌前落座,楊渝已經悠然惬意地吃了半碗粥和一個包子,他把手邊溫熱正好的水杯遞給許昇,道:“先把它喝了吧。”
許昇方才見他将藥丸融于水中,但也沒有猶豫,接過後只是問道:“這是什麽?”
楊渝淡淡道:“治療你郁疾的。”
他說話間,許昇已經仰頭将藥水一飲而盡,而後吞咽的動作一頓,只覺那溫熱的藥變得灼燙無比,簡直要把他的心肺燒穿。
“你昨日,是因為這個生氣嗎?”許昇有些不确定地問。
楊渝聽罷,勾唇輕笑:“我何曾有這麽大氣性,再說我也犯不着跟一個不自愛的人置氣。”
許昇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他在抵賴,他每次看自己不順眼時,慣好這般陰陽怪氣,非得好一通指桑罵槐不可。
即便如此,許昇還是覺得親切極了,他将杯子放下,擡手越過桌面,握住了楊渝的手,感到他的手有點涼,忍不住用掌心裹住了他的手,想替他暖一暖,許昇溫言笑道:“小渝回來了,師哥再不會無故作踐自己,你回來了,我才覺得一切都值得。”
許昇定定地看着他,卻見他眉峰一擰,下一刻便覺手心一空,他抽回了手,而後微微側首,并不應許昇的話。
許昇心下一沉,他緩緩握住了拳,好似要攥住那一抹溫涼,卻還是從指縫間溜進了滄海桑田。他還是太心急了,他不該拿話激楊渝的,這本就是他的一廂情願,何苦奢求楊渝能給他回應,十年生死相隔,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小渝,他該知足的……
只要他能在他身邊。他不該妄念。
這一次,他一定會保護好他的小渝。
許昇默默喝起了粥,吃了昨晚的教訓,他便從碗縫間偷瞄楊渝,見他似乎長長嘆了口氣,再定睛看去,楊渝的神色已恢複如常,只聽他平靜地開口道:“你為何改用刀了?”
許昇一怔,原來楊渝還記得他從前是練劍的嗎?
不過,他好像沒在他面前拔過刀:“你怎知……”
楊渝笑道:“斷風刀嘛,游俠許昇,其實我早就聽過你的名號。”
許昇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撓了撓頭道:“都是他們随便叫的……十年前……我以前受過傷,經脈大亂,差點成了廢人,有一人舍命相救,才保全我這一身筋骨,但武功幾近凋零,只能重修,我其實一直想拿刀的,也是得了機會。”
刀與劍的心法不同,身法亦不同,因為形神一體,所以習武之人一般不會同修,刀劍相生相克,練得好能登頂人級,練得不好走火入魔都是輕的。許昇棄劍道從刀道,正如他所說,內徑凋零,才能重修刀法,但他不過十年就能武出一把人人敬而畏之的斷風刀,可見他于刀道更是天賦凜然。
“唔……”楊渝若有所思道,“你十年前遭遇如此重創,怎得還說的這般輕巧,好似撿了大便宜似的。”
許昇并未直言舍命相救的人正是坐在自己對面的楊渝,那一天對他們來說太過痛苦,他不願回憶,也不想讓楊渝回憶,既然楊渝現在還未記起這些,他能瞞一時是一時,這道鮮血淋漓的傷疤,他還沒勇氣揭開。
他心裏的苦楚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逐出師門,永世不得踏進泷山一步,連楊渝的衣冠冢他也只能做賊似的偷偷去,他什麽也不剩了。他只有每一時每一刻拿着刀不知疲累地練着那人武過一遍又一遍的刀法,才能在那相同的刀經中找到他心念着人的一點影子,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他苦笑着道:“不道傷痛,不話苦楚,浮世須臾……及時行樂。”
許昇的心好似在滴血,他痛苦地用手遮住雙眼,眼淚卻是順着臉頰從下巴滴落,“啪嗒”一聲打在了桌面上。
楊渝一時愣住了……
——“為什麽不聽我的話,給你說的話權當耳旁風!”少年許昇語氣冷厲,面上怒氣森森,眸中的焦急之色卻是難掩,他緊緊地捂住半躺在地上的少年楊渝腰腹處的傷口,眉都擰成了“川”。
少年楊渝疼得龇牙咧嘴,卻還是逞強道:“師哥這是心疼我了,那我就不疼了嘻嘻。”
這少年混子,剛挑了一窩山匪的老巢,洋洋得意地站在人山頭插旗,被一個半死不活的小馬賊回光返照一刀捅了肚子,血流了滿地,站都站不起來了,還不忘插科打诨,少年許昇是又氣又心疼。
“讓你別來讓你別來,你偏要往這山頭竄,你是不是欠收拾,上趕着找刀子吃?!”少年許昇點過他幾道止血的大穴,先撕下中衣下擺,給他的腰纏住。
少年楊渝倒吸冷氣,仍是嬉皮笑臉,故意提高語調掩飾那鑽心的疼:“哪有,端別人老窩這聽起來、嘶、多威風,多霸、霸氣!我給自己掙面兒呢!再說師哥在我身後,我不怕。”
聽着少年楊渝直抽氣,少年許昇放輕了動作,沒好氣地道:“你不怕?你不怕疼嗎?!”
少年楊渝嘻嘻笑着,面上已經沒有多少血色了,他卻是搖頭晃腦地道:“不道傷痛,不話苦楚,浮世須臾,及時行樂嘛!男子氣概也!”
少年許昇将他打橫抱了起來,足尖輕掠,飛快向山下奔去。
“歪理。”
……
楊渝扯了扯唇角,不為所動道:“歪理。”
許昇囫囵地用袖子擦掉眼淚,看向楊渝,他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是歪理,所以我一向做不到。”
話說到這,兩人都接不下話了,于是便噤了聲,各懷心事地用完了早飯,及至方識漣敲響了房門,兩人同時在這尴尬的沉默中松了口氣。
楊渝吃完了飯,就開始擺弄他的旗子,許昇見他沒什麽反應,便出聲應了門:“進吧。”
方識漣推開門,看到“煥然一新”的許昇,大為驚訝:“呦,人模狗樣的,原來你沒有胡子長這樣,玉樹臨風俏郎君啊!許兄,你那胡子早該刮了,說不定連媳婦都……”
許昇聽他越說越偏,面上有些挂不住,瞄了一眼已經注意到這邊的楊渝,連忙打斷方識漣:“方識漣!別亂說……”
許昇又轉向楊渝,卻見他若無其事地仍擺弄着旗子,不禁黯然神傷,他情緒有些低落地道:“此去見袁掌門,自然要體面些。”
方識漣不覺有他,只是呵呵調侃了他一句,轉頭跟楊渝打了招呼,複又說道:“你們猜怎麽着,今早新月門派人來給咱們道歉了,昨夜我飛鴿傳書給那二混子他爹,告了他一狀,他爹估計氣得半死,轉手就給那小子關了禁閉,這不方才登門謝罪來了哈哈哈,怎麽樣許兄,有我這樣的兄弟是不是覺得特別靠譜?”
方識漣一副“求誇”的表情,許昇扶額道:“是是是,方兄果然厲害——你還和新月掌門熟稔呢?”
方識漣不甚在意地道:“點頭之交,不過他新月門欠我落雁一根金穗,想來也不敢輕易開罪于我,否則,我一個不高興,他新月門的營生別想好過。”
許昇了然道:“是啊,落雁谷一根金穗,整個武林的商賈都得讓道。不過,他即便來找麻煩,我也不怕他。”
方識漣道:“我知你不怕,那些人也動不了你分毫,只是武林大會在即,還是少惹麻煩的好,走吧,我們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