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憶似苦難言
憶似苦難言
許昇回到廂房時,正巧撞見楊渝在寬衣解帶,他關門的手兀地一頓,整個人靠在門板上,“咔噠”一聲把門關上了,而後僵直地定在那裏,不自覺地滾了滾喉結。
楊渝聽見許昇進門,也知道許昇站在那,但他只是微微朝許昇的方向側了首,表示自己注意到他了,而後繼續把自己解開的腰封抽了出來,青色的長袍頃刻間敞開,露出了裏面的白色中衣。
其實沒什麽,什麽也沒露,但給許昇的沖擊力還是很大,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肖想了十幾年的人,就這麽毫無防備地在自己面前寬衣……他們才重逢第一晚,愧疚,悲痛,失而複得的欣喜沒能把他怎麽樣,那早已腐爛成泥的遙遙情絲卻生根發了芽,一點漣漪就把他淹沒,他在浪裏頭翻了個跟頭,毫無招架之力。
許昇見他完完全全把自己的外袍扒了下來,趕緊結結巴巴地道:“小、小渝,你,幹、幹什麽?”
楊渝把衣袍搭在一旁的木施上,似是有些不解地道:“乏了,睡覺。”
許昇輕輕吐出一口氣,而後略顯局促地道:“飯還沒吃呢,吃了飯再睡吧。”
楊渝想了想,點頭道:“有理。”
許昇小心地提議道:“先把衣服穿上吧,小心着涼了。”
楊渝道:“不必了,屋裏挺暖和的。”
許昇:“……”
許昇心知他在同自己置氣,雖不知為何,但也夠他喝一壺的了,不禁汗顏。
自離了楓林,楊渝基本就是饑一頓飽一頓,有就吃,沒有就不吃,對他來說沒多大影響,一般他喝藥就能給自己喝飽,喝到想吐——當然不能吐,所以憋着憋着其他的就再也吃不下了。
今日午時,他恰巧路過一家辦喜宴的府邸,賣弄神通給人算了一卦,混了頓飽飯,到了晚時,确也不是很餓,但許昇既然提了,他便應了。
楊渝行至圓桌前,正要給自己倒杯茶,許昇忙上前,獻殷勤似的給他倒上一杯,放到他的手中,說道:“小心燙。”
楊渝坦然受了,淺淺抿了一口,道:“正好。”
兩人都沒再說話,廂房內一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楊渝慢悠悠地飲着茶,許昇仗着他看不見,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在暖橘燭光下的溫潤面容,目光從他挺立的鼻梁,滑至他有點蒼白的淡粉薄唇,而後不可抑制地看向了他纖細白皙的頸,随着茶水滑過喉嚨,他的喉結也随之上下滾動,那輕輕柔柔的細微動作,卻好像重重地敲在了許昇的心口,震得他神魂颠了個倒。
楊渝将杯子放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把許昇跑到九天之外的神魂生生拽了回來,他一個激靈,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許昇忍不住想:他真好看。但是太瘦了,這些年一定過得不好吧……我真不該……
“看夠了嗎?”楊渝忽然道。
“啊……啊?”許昇悚然一驚,當即坐直了腰身,尴尬地耳根紅了一片。
楊渝唇角勾起了一個玩味的笑容,支着臉面向偷看他被抓包後臉紅脖子粗的許昇,那模樣像極了風流公子,他溫聲道:“許風燼,莫欺我眼盲,我能感覺得到。”
“我……沒……”許昇嗫嚅道,發現自己辯無可辯,幹脆破罐子破摔了,“嶼阱生得俊,給師哥看看又何妨。”
這是許昇第一次叫他的字,他微微一愣。繼而抿緊了唇,繃緊了下颚線。
許昇一口氣忽然卡在胸腔間,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楊渝年少時,許昇經常會因為他太能“上房揭瓦”而假模假樣地訓斥他,有時候話說得重了,他會覺得委屈,就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一般這個時候,許昇再大的火也都下去了,他真的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他現在竟因為他叫了他的字而委屈。
是啊,能不委屈嗎?他攥着一枚沒有前世今生的平安符,獨自一人熬過了三千多個日夜,數十個春秋,楓葉紅了又落,落了又出新紅,曾經承諾為他冠字的人才穿過這十年的煙硝浮塵,叫了這麽一聲。
這一聲太過沉重,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一直從容不迫的他,旦在桌上的手竟微微顫抖了起來。
許昇頓時就慌了,他不知所措地握住了楊渝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道:“小渝,我,我……”
楊渝卻像被針紮了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幾乎踩着他的話頭道:“沒事,我沒事,你,你……”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幾乎微不可聞:“你別碰我。”
“……好。”許昇緩緩攥住了掌心,好像這樣就能握住那一觸即逝的溫度似的。
楊渝忽地站起了身,語氣疏離冷淡地道:“我不餓,我先去睡了。”
言罷,不等許昇回答,他轉身穩步走到床前躺到了床上,他一把将自己蒙在眼上的布條拽了下來,随手扔在了床邊,而後拉過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背對着許昇真的睡了。
許昇望着他的背影,幾不可聞地長長嘆了口氣。
許昇獨自無滋無味地吃了飯,簡單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想了想,坐到銅鏡前刮起了胡。他一路趕到蘇杭,沒工夫也沒心情管自己,任由下巴上的青渣野蠻生長,雖然也沒長得太離譜,但他還是認認真真地給胡子刮了個幹淨,把一張清俊剛毅的面容打理得一絲不茍。
他端詳着銅鏡中的自己,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時,床上的楊渝忽然驚坐起來,墨色長發瀑布似的傾瀉而下,散落在床榻之上,他垂着頭,長發遮住了他驚慌失措的神情。
他驀地抓住掉落在一旁的發帶,連帶着細綢絲被也被他抓起了皺,另一只手緊緊地按在胸前,壓抑地低呼出聲。
許昇吓了一跳,三步并作兩步跨至床前,半跪下來,緊張地問道:“你怎麽了,小渝,可是哪裏不适?是不是哪裏不适?”
“師哥……”楊渝有些痛苦地呢喃道。
言語間,他額上已布滿冷汗,他死死咬着唇,竟是把唇咬破了皮,血順着唇角就流了出來。
許昇又焦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自己也急得一頭汗,他騰地站了起來:“我去找大夫!”
楊渝沒力氣去拽他,他抽了幾口氣,稍稍擡起了頭,顫着聲道:“等……別去,我、我衣裳裏……有藥,你,替,替……”
不待楊渝說完,許昇已經一個箭步沖到木施前,從他的外袍裏翻出了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小瓷瓶,他一股腦地全都抓了過來,問道:“哪一個?”
楊渝喘着氣道:“有,有三條,豎紋的。”
許昇忙找出瓶身上有三條豎紋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給他服下,又給他倒了杯熱水,喂他喝下。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楊渝緊繃的肩膀才放松下來,長長吐出一口氣。
許昇仍是半跪在床邊,輕輕撫着他單薄得有些硌手的背脊,見他緩過勁來,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小渝,你怎麽樣?怎麽會這樣?”
楊渝這才緩緩擡起頭,“看”向許昇,許昇暗暗抽了口氣——那一雙細長的瑞風眼,眼尾泛紅,眼眶中氤氲着水汽,眼瞳中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煙塵一般,沒有光亮,是一片死寂的灰翳。
他的容貌本是溫潤如玉,可這雙眼睛卻似乎帶了點侵略性。蒙上眼睛時,他整個人是一身溫和的書卷氣,但當這雙眼睛露出來時,就把他的面容渲染得有一絲淩厲,如若那裏有光亮的話,那便是一種近乎狠厲的殺伐氣。
他本該如此。傲骨在身,無畏無懼。
如今卻猶有束刃,鋒芒盡失。
許昇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抓住了似的,越收越緊,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擡起手,輕輕撫上了他的唇,指尖摩挲而過,顫抖着擦去他唇邊的血跡。
似乎是觸碰到了楊渝唇上的傷口,楊渝不适地哆嗦了一下,偏開了頭。
楊渝的“目光”越過許昇,茫然地落在虛空中,他喃喃道:“天亮了?”
許昇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一滴燭淚正順着燭身緩緩滑落,他心頭一震,輕聲道:“是燭臺。”
“唔……師哥……”楊渝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像一片羽毛落在了雪地上,“師哥,十年太長了,我不知該如何跟你說,你讓我緩緩,好不好?”
許昇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張了張口,千言萬語只化作一聲:“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