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漫漫浮光渡
漫漫浮光渡
天幕漸垂,煙雨歇落,湖面氤氲的水汽凝成一層薄薄的白霧,彌漫在天低雲近處,小船緩緩推開霧氣停靠在了岸邊。
許昇率先鑽出船艙,替楊渝撩開簾幔,楊渝邊出邊道:“我的旗子呢?你把我的旗子放哪去了?”
許昇方才出來的時候就順手拿了,于是他揚了揚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看不到,心下又是一抽。
楊渝雖看不見,但耳力極其敏銳,轉瞬便捕捉到濕潤的水汽中旗幡略顯沉重的揮動聲,他伸出一只手,道:“旗子給我。”
許昇道:“我替你拿着吧。”
楊渝的語氣不容置喙,堅持道:“旗子給我。”
許昇:“……”
許昇拗不過他,或者說不想讓他因此不悅,只得把旗子還與了他。
楊渝接過旗幡,拄着竹竿掙開了許昇扶着他胳膊的手,淡聲道:“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走。”
楊渝踏過船頭,輕巧地躍上了岸。
早在岸上候着的方識漣好笑地看着怔在船頭上的許昇,那眼神仿佛在說: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許昇剜了方識漣一眼,緊跟着楊渝躍上了岸,寸步不離。
方識漣自來熟地湊到楊渝身邊,笑問道:“在下方識漣,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楊渝微微颔首,溫和笑道:“久仰方公子大名,在下嶼阱。”
許昇知道,“嶼阱”是楊渝的字。
楊渝十七歲那年,他二十及冠,加了“風燼”作為字,小師弟見自己的師兄師姐都取了字,便央着他給自己也取一個小字。小師弟說自己書讀的少,沒什麽才學,想讓這個博覽群書的師哥給他取一個有內涵有深意的字。
“清嶼掠浮光,丘影阱陷落。”
小師弟問他,為何不是“清嶼”,而是兩句各取一個字呢?他只道是深意。
什麽深意,小師弟不問,而是去找了會縫補的師姐學了兩天刺繡,把師哥為他取的字歪歪扭扭地繡到了師哥為他求的平安符上,戳得手指上都是洞。還說,等到他及冠時,師哥要親自給他加字。
他應了,可是他卻食言了,小師弟行冠禮的那一日,他走火入了魔,親手将他的小師弟打進了深淵……
可是,他還是冠上了他為他取的字。
“哦,是名嗎?我怎麽聽許兄喊你小魚兒?”
方識漣一句話把許昇從沉重的回憶中拉回了現實,濕冷的晚風糊了他一臉,他有些木然地看向楊渝。
楊渝輕輕“啊”了一聲,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樣,轉向許昇的方向,唇角微揚,淡淡笑開,如三月春風綠了楊柳岸,小梨渦裏浸滿了梨花白,輕輕柔柔地蕩開,驅散了夜風中的寒涼,無端地柔和了幹枯的歲月,催化了三尺冰窟。
“原來,那枚平安符上繡的是我的字啊。”
許昇的心在胸腔裏狂跳起來,兩側的太陽穴也突突直跳,他上前一步,有些激動地道:“那平安符你還留着?!”
楊渝道:“嗯,一直留着,我想着,說不定日後我能憑它尋到親人。”
許昇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着他道:“我能看看嗎?”
楊渝略一遲疑,從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托于掌心,在許昇伸手拿走前開口道:“你別碰,我拿着你看就行。”
“噗!”方識漣看到許昇吃癟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後飛快地摸着鼻子咳了兩聲,看向了別處。
許昇瞪了方識漣一眼,收回了自己頓在半空中的手——他這只手短短幾個時辰尴尬了好幾次,也是難得。
許昇應了聲“好”,俯下身,借着點點漁火,看向了楊渝手中的平安符。
這枚平安符已經非常老舊了,因為浸了血的緣故,通體發黑,面上藍色絲線繡的字跡已經被磨得沒有了棱角,只能勉強辨認出“嶼阱”二字的輪廓,平安符的四角也被磨平了,整個看上去就像塊破布,實在沒有任何觀賞價值。甚至湊的近了,還能隐隐聞到上面腐朽的血腥味,撕扯着年月厚重的煙塵控訴當年那場慘烈的屠戮。
“眼熟嗎?”楊渝問道。
許昇看着楊渝把平安符妥帖地收回袖中,只覺胸口發悶,他有些僵硬地說道:“靈光廟的平安符。”我親自為你求的。你不記得了。
楊渝笑着道:“開過光的吧,也算保我一命。倒是靈驗,改日再去求一個。”
他笑得坦然,不似作僞,許昇忽然心裏有些害怕,沒來由地心恸。為什麽?為什麽他什麽都不問?難道他對自己的身世沒有一點疑問嗎?難道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害他陷入此番境地漂泊十年的人是誰嗎?難道他就不想知道十年前發生了什麽嗎?
方識漣在一旁督見許昇神色不對,眉頭一皺,按住了他的肩膀,神情嚴肅道:“許風燼,想什麽呢,凝神!”
許昇猛然回過神來,心中大悲大恸攪得他一陣氣血上湧,腳下不穩,跟着踉跄了一步。
楊渝即刻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常,微側首,眉心一擰,問道:“你怎麽了?”
許昇迅速調息壓□□內竄上來的邪火,避重就輕道:“無事,老毛病了,你別擔心。”
楊渝抿了抿唇,沒有接話,頓了一下,既而擡手精準地扼住了許昇的手腕,探向了他的脈搏。
方識漣見楊渝渾身散發着一種“別惹我,老子很煩”的低沉氣息,非常自覺地後退了兩步,遠離矛盾中心,想不明白這個瞎眼道士為何前一刻還溫風和煦,後一刻卻突然陰沉了起來……怪吓人的。
要說剛剛許昇還是問一句,楊渝答一句,那現在就是許昇自言自語像個老媽子,磨破了嘴皮子對方也不置一詞。
終于在走到客棧之前,許昇忍不住拉住了楊渝,道:“大夫,我是不是真有什麽不治之症。您行行好就告知我吧,讓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楊渝冷冷道:“有。君疾在首,降人心智,遂發愚蠢。”
言罷,楊渝甩開許昇,率先踏進客棧。
許昇茫然地站在冷風中:“……什麽?”
方識漣越過他,漫不經心地道:“他說你腦子有病。”
許昇:“……”
許昇乜着眼看他:“方識漣,你拐着彎罵我是吧?”
方識漣大言不慚道:“我只是轉述一下好不好,麻煩許兄講點道理。”
“而且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有點道行的人都能瞧出來,你的郁疾多半是你自己憋的。”方識漣一掀衣擺,跨進了客棧。
方識漣的話裹着夜風一股腦地灌進了許昇的耳朵,一個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看着楊渝單薄的背影,垂眸一哂——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