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死機
生死機
福歲攜傘頂着雨跑來,還未撐起,姜芸便轉身離開了,曳地長裙翻入雨污中早已不再飄逸炫目,福歲吸了吸鼻子,越過跟在姜芸身後的帶刀侍衛,小心翼翼地盡量用傘為皇後遮些雨水。
姜芸不再看那懸于城門上的頭顱,可那頭顱依舊存在,她知道文宗帝并非因她而死,可他死卻是為了她,三年來因為陳焘她不曾正眼瞧過文宗帝,但此刻,她是那麽地想念他。
姜芸垂眼問那撐傘的人,“你知道,那日城樓之下的屍體都是如何處置的?”
小太監福歲有些慌張地回:“奴婢不大清楚……好像……是讓人運去了亂墳崗。”
“亂墳崗……”姜芸捂着自己的心口,重複着這幾個字,她丈夫的頭顱被懸在城門之上,她兒女的屍體被堆在亂墳崗。
被雨水浸透的碎發緊緊地貼着鬓角,她唇色凄然地發白,走路飄晃着腳下沒有着落,浸濕的鞋底軟塌塌的,每一步都是粘黏着腳底皮肉的磨蝕。
姜芸能感覺到,高泠正在看着自己,擡頭仰望,真的瞧見了高處樓臺之上的他。
今日皇城闕宇,不似昔日梅下高臺,她如何也跳不上去。
于雨幕中,似素日幻夢,令她看不真切陳焘之貌,與往日之夢不同,此刻,她不再牽念他,而是恨他。
他是皇帝,過去的仇怨,他能以他的方式作結,他手握姜家滿門性命,他無需她的憐惜,她還獨自糾纏什麽?
終于,姜芸告訴自己,過去種種不可念,她要純粹地恨他。
姜芸沒回華陽宮,她朝他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近,又在他所站的樓臺下,跪拜帝王。
她對身側的福歲說,“你去告訴皇帝,本後要為文宗帝收屍,他不應,本後便至死不起,還有,姜家的人,既然從始至終本後都保不了,那便任他處置。”
太監福歲緊握木傘柄極力為皇後遮雨,奈何雨勢又急又大,那油傘倒成了個擺設,姜芸早已被淋透,福歲仍是喚侍衛上前,将傘遞予他來替換自己,又踏着石磚上的雨水,朝樓宇上登。
高泠聽罷輕笑:“她是在威脅朕?”
“是你在逼她,高子清,你在做什麽?她的孩子和丈夫都死了,你還專門讓人把她帶到到玄平門。”
福歲跪倒在地,不敢擡頭,思量着如何回,卻聽李源鈞先張了口,這才知道那話原不是問他的,心中暗暗松了口氣,正豎再聽皇帝之言時,但見九龍玉佩垂下的一绺金穗子從自己眼前搖曳而過。
高泠緩步下樓臺,不曾為雨中人停留,只道:“想跪朕便讓她跪!誰都不許扶皇後起來!”
掠過被雨污糟踐的不再耀目的華服,他的目光瞥至姜芸的雙目之上,幽涼中是身灰心死的漠然,他厭惡她這眼神,好似在展示着她為東定舊主所守的貞烈。
夏日陣雨來去匆匆,方走出幾步,雨勢大減,有要停之意。
“姜芸!快醒醒!”李源鈞叫道,“你們讓禦醫去華陽殿等着,我将皇後娘娘帶回去。”
高泠止步回頭,見李源鈞已橫抱起了暈厥的姜芸,高泠叫住他,快步走了過去,為他撐黃羅蓋傘的太監愣在原地不及追上來,天地間剩餘的雨滴稀稀拉拉地砸在了他身上,他喊道:“李源鈞!站住!”
李源鈞實在看不下去了,“她是皇後,不是你的奴!你既要她為後,便不能如此踐踏她!我現在要帶她回華陽宮,回頭我自會向你領罰。”
“她是朕的皇後!”說着從李源鈞懷中接過渾身濕透了的姜芸,“朕會送她回去。”
愣在原地李源鈞覺着高泠不會善罷甘休,大步繞到高泠身前,堵住他的路,“你,又要如何折磨她?她就只是個女人,她兒女……”
“閉嘴!讓開!”高泠怒斥。
李源鈞被他吓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高泠的怒吼,怔怔地站在那看他們離開的背影。
一行人被高泠留在原處,高泠抱着姜芸朝華陽宮的方向走,禦道久年未修,放眼看去有幾處淺淺的積水,倒映着天上厚重的雲影,他恍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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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壺梅花清酒還未喝完,姜芸已有微醺醉意,借着酒勁,彈了一首陳焘作的《雲中林》,頗有陳焘之風,曲終,梅林四子之一趙旦擊掌舉杯望着姜垣醉道:“真不愧是你姜退之的妹妹,你說實話,你們姜家的門檻是不是要被踩塌了,要我說啊,得姜芸者得天下,誰娶了我們這妹子,是誰的福氣。”
姜垣淡淡笑說:“守初,你醉了。”
“是是,是我醉了,咱們芸芸已心有所屬,此女只能林中配。”他說着拍了拍姜垣的肩,仰天大笑了兩聲。
姜芸聽罷臉紅更甚,羞着臉從陳焘身邊站起來坐至姜垣那邊,“哥哥,守初哥哥打趣我。”
“他喝醉了,我們不與他胡鬧。”姜垣用手背碰了碰姜芸的兩頰,有些燙手,“到屋中小睡一會吧。”
見姜芸點頭,陳焘起身說:“我送她去。”
在離開衆人後,陳焘歪頭看着姜芸蒙上了紅暈的側臉,柔聲說:“芸芸,你方才彈得很好。”
“是你教的好。”
“你可知這曲中意?”
“我只知,你也喜歡我。”
“可願做我陳焘之妻?”
“你背我過去好不好?我頭暈。”
“好。”
姜芸的錦袖輕輕地攬過陳焘的脖頸,把尖尖的下巴抵在他結實的肩上,陳焘耳邊能感受到姜芸滾燙的臉頰出散的熱氣,很快也被熏紅了。
她捂嘴笑了笑,騰出一只手接住梅枝尖上抖下來的雪粉,用化了雪水兒的指尖捏了捏高泠赤紅的耳。
冰涼冰涼的,陳焘唇角的笑延得更長了。
“好可惜哦,今年的梅花釀就這樣被喝完了。”
“等梅花開了,我再釀給你喝。”
“還要等好久。”
“不久,很快就會開花了。”
“林中……”
“嗯?”
“我等梅花開,等你娶我。”
“那,花期就是你我的婚期。”
他不知有多歡喜,他愛的女孩要嫁給他;她不知有多歡喜,她愛的男人要娶她。
那日,他們彼此托付了終生,她給了他一點元紅。
姜芸比以前略重了些,骨感中多了些肉感,她的側臉虛無地靠在高泠胸脯之上,渾身都濕透了,歪倒散亂的鳳冠金玉中還滴着水,這種濕漉漉的感覺讓高泠有些厭惡。
緊閉的眼角沁出的,應該是淚,皺着的眉心凝聚着他給她的憂思,這樣的狼狽痛苦,正是高泠想看到的,可他沒有感受到因看到而取得的快感。
萬人之上的權力能讓他得到滿足,能麻痹不能與人提起的隐痛。
可在姜芸身上,他沒有得到絲毫的滿足。
他垂頭看着懷裏的女人,不自覺止了步,神越聚越緊,這張臉……卻見她打了個寒顫,醒了。
在她睜眼的瞬間,喜、驚、恐、惡交替而現,一剎那的迷離讓她陷入昔日的溫柔鄉中,又一剎那的清醒将她推入無邊地獄。
她擡手抵住他的胸膛,用力去推,“放我下來。”
高泠并沒有要将她放下來的意思,但姜芸于他懷裏掙紮,令他無意間觸碰到姜芸身體極柔軟的那處,又因傷臂脹疼,他錯亂中松了手。
姜芸沒有推開高泠,她自己往後退了兩步,與他保持着距離,散下的一縷頭發因身體劇烈的起伏而亂顫,袖中指尖在殘忍着相掐,“我知道你恨我,現在,我也恨你,你不就是想折磨我嗎?如果我死了,你便折磨不成了,我要你安葬文宗帝,安葬我的兒女,放了我哥哥和母親,如若不然,你只能見到我的屍體。”
高泠往前走一步,她往後退一步。
“姜芸,你敢!”
“陳焘!”姜芸大聲喚他,身體因用力而微微前傾,從脖頸往上漲得通紅,“你不就是想看我難過嗎?今日你看到了。我說到做到,只要我死,我叔父他不會放過你!”
高泠被她那一喊,突發了心絞痛,一時未說話,只聽姜芸繼續說,“你辱賤了我,三年前我棄你為後之事,算是扯平了,我不再欠你,此後姜芸和高泠之間,只有怨恨……我真是要感謝你,讓我能純粹地恨你。”
眼裏始終未掉落的淚,滿含着近乎絕望的凄涼,可她在笑,唇角上浮有些輕佻,細看卻又不是輕佻,張狂中蘊夾着從皮囊深處溢出的嬌媚。
這讓高泠不禁想她所擁有的身份,她生而為丞相之女,是皇室之親,她嫁而為一國之母,雍容尊貴。
高泠回道:“姜安屠盡陳岑一家怎麽算?”
“你殺我夫殺我子囚我父母和兄長,這怎麽算?你帶人屠了東定城,這又如何算?陳家的事是我父親的錯,可你現在做的事,是你的罪!”
姜芸說罷,再不想跟他多說一個字,轉身離去,孤弱的身影夾在兩側暗沉的朱牆之間,她極力挺直的雙肩與身姿,極力要表現出的尊嚴與倔強,像是一出醜劇,被高泠一覽無餘地看透。
狹窄的地磚水影映着天的遼闊,熱氣在陣雨之後明目張膽地溜出,反而比大雨之前更燥熱沉悶。
李源鈞心裏憋着氣往正陽宮去,遠遠地瞧見沈将軍在正陽宮的檐下,擡頭凝視着,好像是看天際的烏雲,李源鈞快走了兩步來到那階下。
沈将軍名沈耀芳,他在李源鈞心中,是比父親李耿還要重要的存在,他的武功有一大半是瞞着父親從沈耀芳那學來的。沈耀芳年輕時是北定的戰神,譬如曾帶着五十餘人突襲鮮卑軍營,殺破了八萬軍隊的攻勢,換得數十年的安寧,沈耀芳也是因此戰而名揚天下,後來陸續又陸續打退了大烏、羯、槊①等族的侵犯。
縱使少時戰功卓著,可也正因此沈耀芳後來被人排擠構陷,可他一直昂揚磊落,從不肯低眉攀附于人,當然,這裏的人主要還是指李源鈞的父親李耿,李耿在北定可是有着滔天權勢的人,多年來一手遮天翻雲覆雨,二十年前沈耀芳帶兵南征,一路勢如破竹,眼看着勝利之際,李耿聲稱收到舉報信說其有反動稱帝之意,以皇帝名義将其召回,後有人作證其罪名不實,但沈耀芳仍被收了兵權,他一氣之下辭了官,後來便隐在了山林,種田之餘飲酒賦詩,日子雖然自在,可心中那腔熱血卻無處安放,他辭官那年四十八歲,如今已快到古稀。
李源鈞登上臺階,拱手朝沈将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軍禮,“沈将軍。”
見到李源鈞,沈耀芳鋒利蕭殺的眼神中多了些柔和,他笑對李源鈞說,“源鈞,你現在可是越發有禮了。”
李源鈞撇了撇嘴,埋怨道:“我日日被高子清訓。”
“剛說了你有禮,這可就原形畢露了。”
“哎呀,沈伯父,您就別挑我了,現在我是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說,真沒勁。”
“現在同過去不一樣了,你有軍職在身,也就不能再由着性子來。”
李源鈞點頭,又對沈耀芳說:“是,您說的對,我先帶您進去等陛下,他方才去了玄平門,這會兒應該快回來了,正說着,劉慎從那殿裏出來請沈将軍進去。
李源鈞随在沈将軍身後進了殿,見到高泠便皺眉直勾勾地盯着,像是來表示他對今日他的所為十分不滿。
高泠見李源鈞氣鼓鼓地坐下,掂起茶壺自倒了杯茶。
新換之茶的滾燙尚未穿透青瓷杯壁,就被李源鈞給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喉嚨差點被燒穿,他手捶心口緩了好一會,沖高泠說,“茶是新換了,你也不提醒我。”
“你如何同沈将軍一道來了?”
他沒好氣地說:“在門口碰到的。”
“朕與将軍談事,你就如此在這坐着?”
李源鈞看了眼沈耀芳,又見殿內的閑雜之人不知何時已被清了出去,轉眼就只剩下了他們三個,看來是要談緊要之事,不經意間打了個冷子,轉動着手中的茶杯,朝高泠笑嘻嘻道:“你們商量事兒,我不在這,回頭你還得再同我講一遍,多麻煩,你們談吧。”
高泠懶得理會他,又因他所言不虛,這事也瞞不得他,便任由他去了,高泠親自為沈将軍倒了茶遞予将軍。
“怎能讓你為我倒茶?”沈将軍站起雙手接茶時看出高泠右臂有疾,問,“陛下這胳膊是怎麽了?可是在那日受了傷?”
“不是,這是昨日,朕不小心弄的,沒什麽大礙。”高泠讓沈将軍安坐,開門見山道,“将軍,那日多謝您,若不是您,朕怕是逃不出那劍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