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還有枝
還有枝
李源鈞知道他們是在說他父親李耿讓部将在破城那日射殺高泠之事,他十分不解父親為何要如此做,将暴虐之名扣到高泠頭上,然後企圖讓人以正天道的理由反殺高泠,正因此李源鈞心中對高泠有着十二萬分的愧疚,于是一直未插話,只是捧着茶杯坐得遠遠的,聽他們說。
沈将軍端起茶盞,吹了吹漂浮的茶葉,押了一口,而後對高泠說:“這兩日臣一直在想一件事,陛下是不是早知道李将軍欲在破城之時陷害您?”
高泠淡笑,他确實早已料到李耿會在南征即将得勝之時趁機除掉他,那軍中的将領全是李耿的多年來培養的心腹,因而在南征之前,他啓用了沈耀芳,并讓沈耀芳一直裝年老體衰,直至攻破建康城,“确實早已料到,原是不肯定,但為了以防萬一,所以啓用将軍您,朕果然沒看錯,将軍氣概仍不減當年。”
“陛下過譽了,臣只是竭盡全力罷了,有朝一日還能帶軍南征,是臣之幸。只是現在,您在此登基,便是同李耿挑明了,怕是不日他便會帶兵來攻,還有姜平在荊州虎視眈眈,這天下易攻難守啊。”
“由将軍您提拔,按此次南征的軍功提拔寒人将領,鎮守京口,姜家滿門在朕手中,姜平在荊州不敢輕舉妄動,現在最要緊的是安撫氏族,招攬流民,恢複生産,等時機成熟,再北伐。”
沈将軍聽着頻頻點頭,但突然皺眉說:“還有兩件事令臣十分不解。”
“将軍但說無妨。”
“一來,此前人人都傳您身後最大的勢力是李耿,北定的皇位唯有您能繼承,可這李耿為何突然要背刺于您,再怎麽說他是您的舅父亦是您的岳父,二來,您為何要隐瞞破城前的那場兵變,如此一來,天下大勢對陛下十分不利。”
“将軍,您可有想過,李耿這些年來為何挾帝王令天下,手握大權卻從不稱帝,又要将我這個侄子置于死地,這些事情的背後只有一個原因……”高泠略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原因朕哪裏知道,只是念在李耿是朕的母舅,不想讓他聲名太難聽罷了……沈将軍,天下大勢分久必合,是到合的時候了。”
此話說到這份兒上,沈耀芳也不再追問,二人關于如何穩固朝綱、提拔寒人的政策又聊了數個時辰,李源鈞看出他們十分投機,沈耀芳半生都在尋救百姓于危難之道,歸根結底是因戰争頻發而民不聊生,若想天下太平唯有南北歸一,而高泠亦有統一天下的信念。
李源鈞在一旁用心聽着,倒是從中學會了不少,他雖是李耿之子,但早在幾年前便已被父親趕出門去了,從心底看不慣父親李耿之為,也想建立軍功令父親刮目相看,因而這次随高泠南征,漸漸他意識到高泠與父親站在對立的兩方,自然而然地同高泠站在了一起。
夜深時分,沈将軍走之後,李源鈞湊到高泠身邊,他翻了翻案上高泠寫的《治國策》,原是随意翻的,看着看着卻眼中發亮,忙道:“你這文……以前怎麽沒看出來你寫文章也不錯嘛,我能抄一份回去看嗎?”
高泠難得見她如此好學,便說:“拿去看吧,這是草本,朕讓人已經謄過了。”
李源鈞卷了卷放入自己袖裏,這才想起自己下午來的意圖,“那個,我來是想跟你說,你別對姜芸那麽刻薄,既然你看不慣她,廢了她的後位便是,日日将她放到眼前折磨,你是,變态嗎?”
高泠瞪了他一眼,“你有沒有覺得,你死到臨頭了?”
李源鈞繼續補刀,提拉起高泠的寬袖,露出他纏着紗布的手腕兒,“你瞅瞅,把你咬成什麽樣了?這樣一個仇人放在身邊,你能睡得着覺嗎?哦對,你本來就不睡覺的……原是覺着你立她為後是看上了她的美色,現在看來又好像不是,你是要追她嗎?但追女人不是這個追法啊!我姐你沒追便到手了……你是不是不會追女孩兒?”
高泠一把扯過自己的袖子,嫌棄道:“要是說這些沒正形的話,你可以走了。”
李源鈞忽得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我姐怎麽辦?我此前問你,你總說她是你妻子,你不會負她,可你現在将她擱置在那裏了?你為皇,你妻子不該為後嗎?別忘了她現在還眼巴巴地等你回去,你若到最後辜負了我姐,我不會放過你。”
李源鈞說着這話,想起這些年來家姐在高泠身上傾付的種種真心,卻未能讓這個男人在關鍵時刻為她着想,一時間心中生起了火苗,他手握拳一錘砸在桌案上,力道重了,震得骨節發麻,見高泠靜默得跟木雕一樣不理他,尴尬間熄了怒氣,緩緩說,“我姐平日是總聽我父親的,但我姐對你也是真心的,當初你們的事我娘本來就不同意,我姐寧願和我娘斷絕關系也要嫁給你,你莫要因為我父親同她産生了間隙,她畢竟是你妻子,如今這個情況……”
高泠打斷他,“你若放心不下,親自去接了文君來,朕其實已派人去了,只是現在想想,怕你父親不會放人,若你去接,也可随機應變,還有劉将軍之女,你也一道接來。”
“等等……劉婉?你……将她扯進來做什麽?她父親不是已經将功贖罪了?”
劉将軍四年前在淝水戰敗後投降東定,做了叛國之賊,牽連其家族,其女劉婉被賣而為奴。高泠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在帶軍南征之時,拉攏叛将為己用,數日前劉将軍在宮宴之上将南定大将黃啓刺死,但于宴上被當場斬殺。劉将軍有大功,正因有他才會有今日屠城的順利。
“劉将軍是功臣,他生前囑托朕妥善安排其女,你不是早屬意劉婉,兩情相悅是幸事,待她與王妃同來,本王将她賜婚予你,你可光明正大地娶她。”
李源鈞臉沉了下來,說:“你別太過自以為是了,我同婉兒的事,讓我來,待她同意嫁給我,你再......賜婚給我們。”
高泠顯然有些疲憊了,無力地說:“罷了罷了,你的事聽你的。”
李源鈞的臉一時有些紅了,他換了個話頭,“那我,明日便出發好了,把她們接過來,我爹若不許我姐來,那只有偷逃掉了。”
透過镂空青銅香爐中缭繞而出的檀香霧,高泠看着李源鈞漲紅的臉說到最後恢複了正常的顏色,“你安排,挑幾個機靈的人去。”
李源鈞思量着明日一早趁太陽還未出來,空氣涼爽的清晨便出發回北定,急着去準備,于是很快出了那正陽殿,剛好瞧見言春往這邊走,跑過去道:“言姑姑,您來了,我明日要回北定接我姐,您可有什麽要帶的嗎?”
“小郎君還挂念着奴婢,奴婢什麽都不缺,您路上注意安全,天太晚的時候別騎馬趕路……”言春叮囑了他幾句,李源鈞一一聽着。
天太黑一開始沒看見,這會子李源鈞才瞧見言春手裏拿着枯枝子,他指着問,“您拿着這枯樹枝子做什麽?”
這是早上姜芸讓她扔的,言春一時不知該如何說,“這……”
李源鈞看出她的為難,便笑說,“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準備了,先走了。”
言春看着李源鈞輕快走遠的背影,笑了笑,在言春認識的人裏,少有像他這麽輕快自在的,不禁感嘆真難得。
言春上了那臺階走到殿前,見站在那赤瞳宮燈亮光中的劉慎,她笑說:“今日怎麽公公親自守門呀?莫不是劉公公您被小太監們欺負了不成?”
“言姑姑您說笑了,陛下今日與沈将軍、李小将軍相談要事,旁的人都被打發走了,這會還沒回來,奴婢先在這兒頂一會兒。”劉慎壓低了聲音,繼續說,“我正有事兒要請教您,陛下的失眠,是整宿不睡?”
言春颔首道:“好的時候,能睡上一兩個時辰。”
“陛下失眠多久了?”劉慎問完覺着問如此多有些不妥,又補道,“我想着讓禦醫給換換方子試試,這情況還得跟姑姑您打聽清楚。”
“我印象裏,陛下一直如此,換了好多方子都不見好,陛下其實也習慣了,若是這宮裏禦醫開的方子管用自然是好,若是沒什麽效果,劉公公您讓人伺候的時候小心些就行了。”
“長期失眠可是很磨人吶!”劉慎嘆了口氣,掀開門簾子,“姑姑您進吧,陛下吩咐了,若是您來了不必通禀。”
言春沖他點點頭,便走進了殿,這時皇帝正在案前寫字,一左一右放了兩個冰鑒,裏面的冰塊在絲絲冒着冷氣,她往窗牖下的木案走去,用香勺取了些安神的沉香添入博山爐點着,不一會兒,輕煙缭繞着爐體飄了出來。
言春掖了袖子跪在皇帝的書案前,将案頭的燈挑亮了些,又把皇帝手邊兒的茶盞蓋上收了起來,“晚上就別喝這濃茶了,喝了可是一點都睡不着了。”
高泠本就未專注,早知道她來了,阖上正在寫的冊子,松了松肩膀,問言春,“人如何?”
“禦醫瞧過了,現在還燒着,喂了藥之後一直昏睡着沒醒。”
高泠心想,因淋了雨受些風寒,吃了藥應該就會好,垂着頭什麽都沒說,這時言春将枯枝遞了過去,“這是娘娘讓扔的,奴婢瞧着像梅枝,覺得與梅林有關,便拿了過來。”
高泠捏着那枯瘦的梅枝,眉頭擰成了一條線,他不知道這枯梅枝是哪裏來的,但他記得三年前梅花初開時,他為她折過一枝梅,他記得如此清楚主要是因為那日臨別時姜芸還催他快些讓人去提親,高泠深吸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說:“這是朕三年前為她折的,扔了好……這算是,放下了吧。”
卻聽言春說:“奴婢出來時,聽到娘娘嘴裏還喚着您的名字,看着是放下了,哪能真的放下,您不是也一直忘不了嗎?陛下,聽奴婢一句勸,莫不如将實情告訴娘娘。”
高泠心頭閃過詫異,問言春:“她當真喚朕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