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別離
作別離
華陽宮的夏夜是寂靜無聲的,但凡有一只夏蟲聒噪,文宗帝都會讓人連夜将其尋出來,生怕擾了皇後的睡眠。姜芸在夜的寧靜中醒來,唇瓣幹的緊緊粘在了一起,她想起來倒杯水喝又渾身酸疼地動彈不得,看向窗棂見夜已濃黑,知道自己該睡了很久,正是這夜半醒來無人尋的孤獨,喚醒了郁結于心的千般萬般的疼。
觸手可及的沒有人用的軟枕,令她想起了自己始終無法接受的那個男人,可也是這樣一個男人,在她做了噩夢驚醒時,整宿整宿地抱着她撫慰,在她懷了孩子孕吐難受時跟着吐得吃不下,他從不去打擾姜芸的憂傷,只是默默地于她身後擋住深崖的邊緣。
而三年裏,姜芸卻一直活在幻想裏,每每他們相碰之時她都幻想這個男人是陳焘而非是他,她不止一次在龍榻上喊出陳焘的名字,而這個男人每次都聽得清清楚楚。
在有了孩子之後,姜芸的破碎的心被兒女一點點粘在了一起,她才漸漸重新開始感受到人世間草木發芽,日月星移的變化與喜悅,她原以為,可以守着孩子活在自己的幻想裏,一日日,熬下去。
她揉搓着心口想将那結揉開,越揉越覺得燥熱的不行,于是忍痛扶床坐起,先是推開了掩上的半扇窗,可靜滞夏夜吹不來紋絲的風,她跽坐在案邊,口中幹燥,原以為茶壺裏的茶還是昨日的,可倒出來卻有溫熱,她也是渴壞了,咕咚咕咚喝了兩大杯。
正深吸着氣,聽那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擡頭看,見來人如一陣清風般輕盈,微抿的唇角,凹陷的兩頰,遮掩的白綢,她真怕他那白綢随風掉下來,她曾見過那雙空洞的眼睛,她再也不想看到了。
“哥哥。”
姜芸以為自己的淚水已經幹了,卻在此刻出聲抽泣起來,兩行清淚瞬間染滿雙頰,她想過去抱住哥哥,她更想讓哥哥緊緊地抱住她,可她不知如何向前,自從陳焘死後,她的哥哥便再未對她說過一句話了。
她的哥哥如松一般立在那裏,姜芸不敢走過去,她似乎覺得自己也處于黑暗之中,黑茫茫的什麽都瞧不見。
盲杖先行,姜垣步步摸索着走近她,姜芸見狀慌忙上前去扶,走至哥哥身前卻又遲遲未伸出手,她的哥哥最忌諱旁人憐憫施恩,她輕輕拽住姜垣的寬袖一角,又喚了一聲:“哥哥。”
她見哥哥側耳傾聽,嘴角露笑,回喚她:“小芸。”
那個笑容真好看,溫溫的。
聽哥哥如此叫她閨名,姜芸這才敢抓住哥哥于空中尋她的手,緊緊地握着,又喚了一聲:“哥”,雙手攙扶着他繞過地上散亂的物品,坐至席上。
姜芸接過松木盲杖将其靠在案旁,半跪在姜垣的膝邊輕翻起素衣寬袖,只見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腐肉血痕,姜芸驚看着張口失語,又火氣上湧,那傷一看便知是被鐵鏈磨了數月,夏日高溫,傷口已腐爛成糜,只聽她哥哥摸着她的頭含笑緩緩說道:“不礙事的。”
她哪裏肯信,轉身去放藥的櫃中翻尋,在那打翻了的成堆瓶罐裏,終于找到了治療外傷的藥石散,急欲為姜垣塗上,但見那被暑熱汗水泡得脹白的血口邊,又看了看罐中的藥粉,既無從下手又怕藥不對症,慌亂再也掩飾不住了,她哭道:“怎麽沒人治傷啊,他騙我,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小芸。”姜垣擡手示意姜芸近些,“有人治,哥哥見過你之後,便回去好好療傷了,你來,哥哥有幾句話對你說。”
姜垣說話時語氣素來溫涼如水,這對姜芸有一種奇效,自幼無論姜芸有多激動,只要聽了哥哥的話便能安靜下來,這次也不例外,姜芸吸了吸鼻子,挨着姜垣坐下,兩只小小的手抓住姜垣那只大大的手,她和以前一樣,仰頭看着姜垣說:“哥哥要說什麽?”
“新皇名喚高泠,字子清,是北定皇帝第三子,自幼被送至東定做質子,卻在途中遇害,數年來下落不明,三年前前被東定皇帝找回,他性格乖僻,手段毒辣,殺人如刈,聯合其舅父李耿發動宮廷政變,囚禁癡傻太子高吉,殺害其餘皇子,獨自攝政。月前趁東定農民起義頻發之際,帶軍南征,昨日攻入建康城,又于昨夜囚禁北定将領并下令建立新朝,今早登基後改國號為大興,殺盡反對新朝之人,除北定将領處七旬老将沈耀芳,盡數被殺。”
這是姜芸想知道的,她哥哥毫無鋪墊地一覽無餘全告訴了她,可這血肉淋漓的話令她頭皮發麻,姜垣頓了頓,似乎是在給姜芸時間消化,然後又繼續說:“武王攻城,叔父因劉将軍臨時倒戈失利,退兵至荊州。”
姜芸聽了接着說:“荊州是要地,居上游,進可攻,退可守,叔父退至那實則為進,于荊州以制建康,高泠他不得不忌憚……怪不得,怪不得他要囚禁姜家,他是要以姜家……牽制叔父?高泠他斷然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母親暫且是安全的……”她松了一口氣,這對于她來說是個好消息,“母親呢,她現下在哪?”
“母親同父親關在獄中……芸芸,你仍恨父親。”姜垣緩緩一句話,令姜芸腹間一陣痙攣,疼得腰彎似弓,提及父親便牽扯到許多事,三年了,姜芸似乎習慣了逼迫着自己不去想自己還有一個父親。
“你自幼讀過,昏禮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①。父親所做,本無錯,三年前你的選擇,也沒錯。”
她捏緊姜垣的手,心裏委屈,“哥哥,如今連你也,和父親一樣了?為了家族權勢,與皇族相結姻娅,逼姑母,逼我嫁給皇帝,如今東定國滅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不知該恨誰,現在這個局面……看來我是不重要的,若沒有我高泠他也不會任由哥哥你死去,我可以……”她擡眼再看姜垣,話說不出口了。
但姜垣足夠了解自己的妹妹,接着她的話說:“我對你說這些,不是讓你放心去死的。東定氣數盡矣,百年來這片土地上充滿戰争與饑餓,充滿陰謀、殘殺、背叛,子弑父,臣弑君,忠臣冤死牢獄,名士隐于山林,我們如何無動于衷,趙旦為何在陳焘死後入仕投奔北定,只因憂國憂民乃你我根性,清談救不了天下,他手中那把劍也救不了。你若死,叔父必起兵,叔父若是起兵,受苦受難者仍是百姓,軍隊所到之處生靈塗炭,昨日你已親眼見過,所以,哥哥想讓你好好做高泠的皇後,從中周旋維持平衡,還有,高泠身份特殊,若能就此征得中原,待南北歸一,天下也可有安寧之日。”
姜芸松開了哥哥的手,忽明忽暗的燈火下,姜垣素白的身影有些晦暗不明,姜芸垂頭又擡頭,她看哥哥,覺得好像不認得般陌生,聽母親來信說,自她嫁予皇帝為後那一天起,她的哥哥也離開了家,不知行蹤,她曾心中期盼哥哥離家後能去過野鶴般的生活,忘掉那些不痛快的事,可今日看,并非如此。
“以我一命換得江東片刻安寧,這樣一個理由,我如何拒絕。”姜芸說着,忽感命運弄人,三年前她無論如何都嫁不得他,可到了今日她無論如何都得嫁他,總帶着不願與被迫,無論到了何時,她都不能為自己做選擇。
姜芸無法對哥哥說出高泠就是陳焘的話,被砍掉頭顱的人突然出現,梅林裏的白衣成了北定的皇子,溫潤如玉的男人實則陰森毒辣,這些不可思議的事令人難以接受,活過來的陳焘帶給她的并非是喜悅,他帶着仇恨與血海而來,踩着萬民的屍骨,揮舞着勝利者的刀劍,他猙獰恐怖,不再是梅林裏開往世絕學、刑臺上為家國請命之人。念至此,姜芸心中又塞疼起來,“哥,我只是個女人,他殺了我的兒女丈夫,你讓我如何于人前做他的皇後?”
接下來姜垣的話令姜芸着實吃驚了,“你見過高泠了,哥哥現在瞧不見,他胖了還是瘦了?”一根針直戳戳地紮進姜芸的心,這樣的事也只有至親骨肉才能做到。
“當年的事母親在你入宮後都告訴我了,她說你那日撞破父親預謀鏟除陳岑一家,這才以放過陳家為條件答應了父親嫁予文宗帝為後,父親同意後卻又瞞着你陷害陳家,此前是哥哥錯怪你了,我的妹妹怎麽可能是貪圖榮華之人。”他說着擡手想去捏姜芸的臉,可未尋準方向……摸了個空。
姜芸見狀半跪于地,忙去接姜垣的手,仰頭緊緊地看着他幹裂起皮的薄唇唇,哭說:“哥,只有你肯信我了,陳焘他不信,他認定我為了榮華富貴抛棄了他,他恨我……我也恨他,他怎麽就成了這樣?哥,你還知道什麽?”
“你可還記得有日你瞞着父親帶母親去梅林見陳焘?母親與高泠的母妃是舊相識,高泠眉眼間像極了他母妃,母親那日便認了出來,只是不敢肯定。後來父親要構陷陳岑一家,母親私下見了陳岑問了些舊事,這才敢肯定陳焘是數年前失蹤的北定皇子,母親将此事告訴了叔母,是叔母設法将他替了出來。”
姜芸直直地看着說這話人的面龐,燭火照映着他的平靜與淡然,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恍惚中出現錯覺,哥哥那張臉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迷離,她半跪着的身子失去重心往後墜,癱坐在龍鳳地毯上,“母親怎麽不告訴我?你們都不告訴我……都瞞着我,我以為他死了!我以為,他死了……”
“父親決定的事,誰能改?母親以為陳焘死了你便能放下了,但母親卻忘了,她的女兒與她的丈夫同樣執拗。”
“若是三年來我在他身旁,他……”姜芸說不下去了,若是三年來她在陳焘身旁,她似乎什麽都做不了,但她能給陳焘她全部的愛,她無怨無悔至死不渝的愛,她可以坦坦蕩蕩喚他的姓名,可以在狂野的寒冬捂暖他的心……可現在,一切都太晚了,“梅花每年都會重開,但我們回不去了,父親殺了陳家人,高泠殺了我的兒女,還有城內數萬人的命,那可是人命啊,陳焘素來厭惡暴戾之人,如今他已然成了那樣的人,我恨透他了,我見到了恨不得殺了他!”
她這話是對姜垣說的,也是對自己的提醒,這一刻的她似乎獨自走在被血洗過的宮城裏,黑暗帶來的恐懼令她失聲哭起來,從滿懷期待到萬念俱灰,這一刻夜色森森,紅月混濁,禦道沐血,她無法祈禱神佛寬容放過陳焘,她只能站在他的對面,與之為敵。
“我會做他的皇後,維持這和平的假象,但哥哥,高泠越父稱帝,北定不會就此罷休,前後夾擊,這搖搖欲墜的平衡能堅持多久?戰亂只能由戰争結束,不是嗎?”
“剩下的事,你莫操心,只要你活着就好,要記得,人生不是就愛情一件事,沒有愛情也能活,還能活得更好,旁人我不知道,但我妹妹一定可以。”姜垣又同妹妹說了些旁的話,天交四鼓,姜垣尋了妹妹的手,身體微微顫動艱難地站起,“哥哥該走了,芸芸……你乖乖的。”
姜芸雖不願,但只能将那松木盲杖遞給姜垣,“哥。”她扯了扯他滿是污跡的寬袖,咬完下唇,說,“你抱抱我吧。”
“哥哥身上髒。”
“我不嫌。”
姜垣握盲杖的手指微顫,他如何不想給他妹妹溫暖,可用這髒身子抱他漂亮可愛的小妹妹,他真下不去手,姜垣搖了搖頭,起身往外走。
姜芸跟在其後将他送出殿門,瞧見李源鈞坐在地上靠着牆根昏昏欲睡,将其喚醒道了一謝。姜芸一生都忘不這晚哥哥離開時的背影,寬袍虛無地挂在身上,挺直的脊梁連着四肢的傷痕,他全身沐浴着無比澄亮耀眼月光,仿若一尊形銷骨立的佛像,消失在粘稠的夜色裏。
再回到殿內,哥哥殘留下的腥酸氣味兒還未散去,她想起哥哥那想與她親近又想與她保持距離的小動作,想起那腐爛成糜的傷口,要知道他哥哥從前最愛潔淨,每日早晚都要沐浴,衣裳也要熏了香才穿上,她無法想象哥哥每日受着怎樣的煎熬,這晚姜芸再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