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鶴西飛
鶴西飛
走過庭院裏的□□時,姜芸腳底的水泡已全然被磨蝕破了,身下的兩條腿似乎也不再是自己的,她極力保持着皇後的儀态與尊貴,可身子仍是在微顫,貼身兒的內衣已被冷汗浸透,姜芸強忍着身心的疼痛,跟在李源鈞身後走在禦道上,磚縫中的紅血已于一夜之間被沖洗了個幹淨,水跡早已随着烈陽被蒸發了去,全然看不出昨日這裏曾屍血遍地。
可血腥味,揮之不散。
其實宮中一片祥和之下仍是混亂不堪的,大半的禁軍于昨日被殺,各個宮殿當口的空缺還未補上,若是有人要進來營救文宗帝,怕是有絕大的勝算。
姜芸走得極慢,李源鈞頗有些不耐煩了,轉身欲催她,回頭卻見她滿頭虛汗艱難地跟着,便已然洩了怒氣,其實他對姜芸極其不滿的原因并非她是亡國的皇後,而是姜芸擠占了李源鈞姐姐李文君的位置,李文君嫁給高泠兩年多了,這皇後之位本該是他姐李文君的,像杜若那種玩物一樣的女人李源鈞向來是不放在心上的,平日裏高泠想如何玩他也不甚在意,可唯獨對姜芸,李源鈞不得不替自己家姐生出一股敵意。
若這姜芸生的一般也就罷了,可偏偏又是個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他此前在北定時便聽過江左姜芸的大名,那句“得姜芸者得天下”更是人盡皆知,那時北定人人都說北定的姜皇後生前美若天仙,更有人說姜皇後的侄女姜芸美更甚,因而毫不遮掩地說,李源鈞也曾對姜芸産生過向往,現在他真的見到姜芸了,覺着姜芸卻是漂亮,比傳說中的還要漂亮上幾分,也正因此更擔心他姐姐李文君的處境,只怕到時高泠假戲真做,弄得他姐到頭來什麽都沒有。
念到此,李源鈞又動了恻隐之心,若是站在姜芸的處境想一想,昨日她死了兒女,今日又被逼着去殺親夫,還有家人在獄中受苦……他竟然如此厭惡一個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女人,皇後之位是人逼着她做的,想着想着,李源鈞也放緩了腳步,漸漸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半步,“欸!方才打你那一下,還疼不疼?”
這話語氣僵硬,可其間暖意仍是被處于冰天雪地之中的姜芸捕捉到了,她一怔,眼角餘光灑向李源鈞,他用劍鞘摔打在她腿上那一下真是疼得很,可她又不能直言,只是說:“好些了,不是很疼。”
“待會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讓我自己進去就好……多謝。”
李源鈞不擅長沒話找話,就這樣與姜芸一前一後走着。
盛夏的日頭在臨近黃昏時依舊灼熱,朱紅的宮牆與宮門,油綠的泛着光的樹葉,給人一種眩暈之感,李源鈞讓禁衛軍打開朱雀宮的門鎖,姜芸進去之後,只見那殿外每個角落都有人把手,門窗緊閉,嚴絲合縫地連風都進不去。
李源鈞把那匕首遞給姜芸,“我就在外面,有事叫人就好。”說罷又補充道,“姜芸,只有兩種結果,你死姜垣死,你活姜垣活,不可能你死姜垣活,若你今日走不出這門,姜垣也活不到明天。”
姜芸将匕首的刀柄握在手裏,回說:“知道了。”
她推門走進時文宗帝正垂首坐在窗下,陽光透過絹布斑斑駁駁地落在他身上,他聽到門開的聲音,揚起孤獨的頭顱,瞧見了是姜芸,瞬間唇邊展開了笑顏,“皇後!”
他尚且年輕,也生得一副好皮囊,身材勻稱高大,若不是三年前他是因弑父篡位做了皇帝,又聽信姜安之言處死陳家四口,姜芸或許對他會有最起碼的好感。
當年文宗帝篡位,急需尋一個安穩朝綱世人可傳唱的流言,以此昭告天下新皇就是天選之子,證明新皇之為是受天命而非逆人倫,天下名士數年前的一句酒後戲言“得姜芸者得天下”入了東定皇帝的耳,即刻向姜丞相求娶其女姜芸,又因先前姜芸的父親姜平在皇位之争中站錯了隊,新皇帝正憋着氣整他,權衡之後,姜安也只能歡天喜地地送女兒出嫁。
文宗帝腳拖着鎖鏈朝姜芸走,緊緊地把她攬在了懷裏,他瘋狂地吸聞着姜芸肌膚深透出來的香味兒,新長出的胡髭揉紮着姜芸的耳根,第一次姜芸未對他這樣的動作産生厭惡。
她說:“陛下,你再抱緊些。”
姜芸的話令文宗帝大吃一驚,在如此的境遇裏,文宗帝心生狂喜,三年以來姜芸第一次主動要與他親近,文宗帝感受到姜芸顫抖着身體一直往自己懷裏鑽,像是想要徹底融入消失自我一般,他随之配合着揉搓着親吻着,男人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在這一刻沖上他的頭頂,用全身的力氣擁抱這個平日裏對他不理不睬的女人,他想姜芸再倔強也終究是個女人,危險來臨之時,她也會怕,也會向他來尋求保護,死到臨頭他為征服她而心生快意。
只有姜芸知道,她在渴求一個暴烈的懷抱,當文宗帝緊緊抱着她的時候,這個懷抱已經不再具體,她不過是,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懷抱罷了。
良久,文宗帝捧着姜芸的臉,柔聲問道:“你可有受傷?”
姜芸張開嘴說了什麽,沒有發出聲音,文宗帝從那唇形讀出是“孩子死了”,這樣的結果他早已預想到了,可親眼從姜芸嘴裏讀出來,卻仍是撕心裂肺地恨,慘徹心骨的疼,他再度把姜芸緊緊地抱住,他問她:“他們也把你關進來了?”
文宗帝懷裏的人冷言一字一句地說:“新皇帝讓我親手殺了你才肯放過我哥哥。”
他緩緩松開姜芸的身子,又問:“你是來殺朕的?”
姜芸從袖中拿出那匕首,文宗帝看了從她手裏接過來,笑說:“這匕首,真鋒利……我們一起走吧,到了下面,一家四口還能團聚。”說這話時,文宗帝已将匕首移到了姜芸的雪白的脖頸上,姜芸緩緩閉了眼,在這一刻他沒有選擇生也沒有選擇死,見到高泠之後,她選不來了。
文宗帝唇際的溫潤落在姜芸的脖頸上,又落至她的唇瓣,又落至她的兩頰,最後落至她的額頭,吻完了,姜芸再睜眼時,已看到的是文宗帝插着匕首往外滲血的胸膛。
在這個動蕩不安、風雨飄搖的年代,君不君,臣不臣,父非父,子非子,人命比草芥還輕賤,布衣如此,王侯将相亦是如此。
他倒在她的懷裏,他摸着他方才親吻過的臉,道:“你這麽美妙的一個女人,死了太可惜了,朕的國亡了,可你姜家還未倒,你叔父姜安會保你。皇後,朕此生有幸與你做了一場夫妻,明知你心中一直裝着旁人……大名士陳焘,朕未曾見過他,可輸給他,朕不丢人,朕得告訴你,那夜烔房花燭,朕見你第一面,心中再裝不下別的女人了,明知你恨朕将你搶了來,但朕仍想與你厮守到老,沒機會了,朕活不了,用朕一命救你哥哥,還能讓莫忘了朕,下輩子,你得先同我相識,我一定會讓你像愛陳焘那樣愛上我,一輩子都忘不得。”
姜芸只是流淚無言。
“孩子,朕去照顧,你莫操心,聽外頭守門的人說,你還是皇後,真好,你這樣的女人,只能做皇後,其他任何身份都配不得你……別再日日念着陳焘了,你該往前走了……想見你開心啊。”
“陛下……”
“你低些,朕有話同你說。”姜芸伏到他耳邊,他最後說,“三年你不曾對朕笑過,現在對朕笑笑可好?”
姜芸用手背拂掉淚水,擠出苦笑。
文宗帝笑了一半,被一口鮮血給嗆到了,他又接着笑,“朕的傻皇後,你哭着笑着太醜了。”他用沾滿血的手為姜芸擦淚,糊了她半張臉的血,“你這眼淚,是為朕流的……朕下去了得先同陳焘打一架,他讓你念了這麽多年,朕恨透他了。”說完,便斷了氣。
姜芸來時路上便想到了這個結果,他足夠了解這個男人,憑借這三年來的夫妻生活,她知文宗帝必然不會讓她動手,因而将殺他的匕首交給他,現在果然是如此,姜芸心底生出悵然之感,在這最後一刻,她居然有些舍不得了。
李源鈞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姜芸伏在文宗帝屍體上哭泣,他一邊驚訝姜芸真的刺穿了文宗帝的胸膛,一邊過去把她拉拽了起來,然後命人擡走的文宗帝的屍體。
“我錯了,我做錯了,一開始就是錯的,我知道錯了。”姜芸蹲在地上捂着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李源鈞不知她話中所指,只當他是因親手殺了文宗帝受了刺激,可一時又不知該如何做,猶豫半晌說,“走吧,我回去禀了陛下,派人去救治你哥哥。”
姜芸良久才止了哭,扶着雙膝想要站起,突然一陣心悸眼前發黑斜癱坐在了地上,李源鈞想去扶她,這時姜芸擡起胳膊令他不要靠近,揚起滿是淚光和血水的臉,看向李源鈞,“我走不了,勞煩大人您找人把我擡回去,我想回華陽宮。”
姜芸那張臉楚楚可憐的臉令李源鈞全身發麻,他無法拒絕,于是讓人去擡了步攆,在等步攆來的空當,他靠着門框子抱臂側看姜芸。
她癱坐在沒有光亮的地方,可發髻上的金釵鳳喙銜着的紅珠隐隐發着紅光,宛若一滴心頭血綴在那,聽說那釵上的紅珠是東定文宗帝特命人尋來赤玉而制,能自己發光發熱,看起來果然是如此。
正因此,他想起她的身份,姜芸是東定國宰相姜安的女兒,其叔父姜平為東定鎮國大将軍,其叔母乃是東定大長公主即文宗帝的親姑姑,其姑母生前是北定國的皇後,雖已逝世,可留下的兒子卻是北定的太子,當然這個不幸天生有些癡傻的太子被高泠給囚禁了起來,但總的來說,姜家貴顯南北,姜芸有着無比尊貴的出身,自幼樣樣師從名門,精通琴棋熟讀史書,這些凝造了姜芸身上那不俗的氣質,再加上傾國傾城的容貌,簡直是無人能敵,自幼招來了不少名門士族男子垂涎的同時也招來了女子的羨慕嫉妒.
但這世間總有一些人美麗而不自知,姜芸便是這樣的人,不愛繁華人世,只愛日日随哥哥姜垣前去那隐藏在亂世中的梅林,在梅林四子之一陳焘當衆帶她出入清談館後,兩人的佳話流傳于街頭巷尾,又引來了不少人磕這對絕配的佳偶……
陳焘死後,還不及人心疼她,她便已嫁給了東定皇帝,自此話鋒便變了,人人都替陳焘不值,背地裏罵姜安的同時連帶着罵姜芸。在時人的詛咒中,文宗帝娶了她之後,後宮粉黛便被變相打入了冷宮,日日夜夜恩寵不斷,更有頭胎便得了一對龍鳳兒女,在旁人看來,姜芸,姜皇後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別的女人想得到的一切,無論是顯貴家世、絕世美貌、讨喜性情還是婚後幸福,她以及她的生活完美到無可挑剔。
“李小将軍,步攆到了。”一侍衛在門外的傳話打斷了李源鈞的思緒,他朝那侍衛點了點頭,往殿裏朝姜芸走,“能不能站起來?還是,我,背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