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腸寸結
腸寸結
太監劉慎撩開門簾子,冷冰化水兒的寒涼與熱氣交融,簌簌地撲得他手裏的拂塵往後飄。新皇帝怕熱,讓人擡了五六個冰鑒進來,從烈日炎炎的外頭猛得入內令人直豎寒毛。
夏簟上,高泠盤腿側依髹漆雕花曲憑幾,一副慵懶超脫之貌,細葛大袖衫随意地挂在身上,隐現出如柳似松的身形,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半露的胸膛上可怖的粗厚肉痂在衣襟後若隐若現,他皮膚白皙,鼻梁高挺,玉雕墨畫的眉眼向下垂着,細長指尖處正夾着一枚剔透的黑棋側敲楸枰,發出一聲聲清脆。
他褪邊依貼着一妖嬈的宮娥,着粉翠水薄煙紗裙,巴掌大的小臉上,一雙杏眼流轉出百媚千嬌,她以最妩媚美妙的姿态動了動身子,探出光滑細膩的胳膊去撩撥他的衣襟,又捏了顆飽滿汁水的葡萄喂到皇帝嘴裏。
劉慎彎腰禀道:“陛下,娘娘松口了,說只要放了她母親和哥哥,就穿鳳袍,答應做這皇後。”
“喲,還提條件呢?要我說,直接把她也扔進大獄,倒還省事。”高泠的表親李源鈞翹着腿躺坐在另一側的席上,随手從冒着寒氣的冰塊上撿了顆紫紅的葡萄扔到了嘴裏,嚼着說着。
高泠不為之所動,目光仍聚在那盤殘棋上,一陣冰凍的沉寂之後,他輕飄飄地說:“告訴她,姜家之人朕一個都不會放,皇後之位坐與不坐,她都是皇後,這輩子,她到死都是。”
李源鈞聽完在一旁翻了翻白眼。
劉慎領了命出去傳話,午後的太陽正毒辣,透過滾滾氣流熱波,恢宏的宮殿在人眼前兒有些虛幻變形。
姜芸穿了一身素白喪服,未戴鳳釵未穿華服,未施薄粉,劉慎服侍東定舊主多年,這是他第一次見皇後素面,雖然面龐被烈日曬的有些發紅,可依舊難掩美色。
劉慎将皇帝的話學了給姜芸聽,眼見着她攢眉凝神,那原就紅腫的眼睛立時濕透了,劉慎低聲對姜芸說:“娘娘,如今兒易了主了,裏面那位暴虐的手段您是瞧着的,莫不說放了您母家人,就是昨日領着軍隊攻進來的将軍,今個一早也都被處死了好幾個,這自己人都不放過,更何況是姜家?您得順着,不能硬碰硬,現在最要緊的是您哥哥,郎君如今渾身是傷,戴鎖鏈手腕腳腕早磨破了,天兒熱,傷口也爛了,得先想法子給郎君治傷,剩下的事來日方長,命得先留着。”
這劉慎原是舊主身邊的內侍,能識文斷字,能棋善武,舊主平日裏同他消遣的時候多,自然而然身份地位便與旁的太監不同,昨日敵軍屠城,宮裏大半的人都被滅了口,這劉慎卻被留了下來又做了新皇帝的內侍,想來頗有手段。
姜芸聽了劉慎的話,回說:“劉公公說的是,您再通傳一聲,我想見新皇帝。”
劉慎向姜芸點頭,轉而回到殿內傳話,姜芸退了兩步站在小黃門之後,她卸下所有的尊貴與宮中最卑微的人站在一起,垂眼看着自己素白鞋尖上的浮沉出神。
揮之不去的昨日黃昏血雲映紅了兒女稚嫩小臉兒,孩子們尖銳的哭叫聲就在耳邊,姜芸眼看着十月懷胎養育兩載的孩子被丢下城樓,她從敵軍手裏掙脫,大叫着跑過去拉拽,可那怎麽來得及?她登跨過樓牆往下跳欲随兒女去為亡國陪葬,卻被人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想至此,淚珠子從姜芸紅腫的眼圈裏湧出。
“娘娘。”小黃門福歲顫顫地遞過來塊手帕,姜芸擡眼看了看,這才回神自己在正陽殿門口,她用手拂掉淚水,穩了穩心神。
寒浪驅開,殿門開了。
劉慎傳話說:“陛下請娘娘進去。”
姜芸挪着腳往裏走,她覺得腳底隐隐有些隔着肉疼,似乎是磨出了水泡,她盡量忍耐着這種木疼的不适,保持着腳下平衡。
小太監福歲将腰壓得極低,伸出手想讓姜芸搭着,被姜芸忽視後,僵着胳膊不知放下還是不放下。
太監劉慎朝他瞥了一眼,福歲會意後默默放下了胳膊。
由劉慎引着,姜芸入了那冰窟子一樣的正陽宮內殿,她真是極熟悉這個地方,做了三年的東定朝皇後,她無數次在這裏陪東定舊主度過一個個日夜,可昨日東定朝覆滅了,今日新皇帝登基,建立大興朝。
姜芸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跪拜,那禮數與動作令人挑不出半點毛病,時已至此,也不必再說那些虛套子的場面話,她跪地直言:“陛下,我哥哥姜垣,只是個眼盲的殘人,他并未入朝為官,也向來不會着手參與政事,妾求陛下卸了我哥哥身上的刑具,派禦醫為他療傷,饒他一命。”
皇帝并不開口回她,目光始終未從棋盤上離開,也未令姜芸起身。
姜芸就那樣不知垂頭跪了多久,盯着映在紫檀木地板上模糊人影,她有些晃神,鬼使神差地擡眼,忍不住透過浮鶴青銅博山爐上方缭繞着的香煙絲,去偷偷窺看高泠那張酷似她死去的心上人的臉,卻看見他身邊的宮娥,像是黏在他身上般軟貼着他的身子坐起,臉上厚厚的脂粉裏擠出嬌媚的笑意,高泠一手輕撫着她的發髻,一手揉捏着顆黑色棋子,不時低頭吻在她的粉頰上。
姜芸生出一股強烈的憤恨,她再一次想起躺在血泊裏的兒女,再一次想起昨日遍地的斷頸屍體,這座被戰火燒過的宮城像是打了個盹後,全然忘記了死于昨日的生靈。
姜芸忍着怒氣順着高泠的目光去瞧棋枰,她略懂棋譜,看得出那是整個棋盤被白棋所占的死局。
終于,高泠說話了,以一種極其厭惡的語氣對姜芸說:“過來,倒茶。”
姜芸斂回了神,扶膝站起,因跪久了,眼前發黑一陣頭暈目眩,她站在那不敢再動,直至待眩暈感褪去些時,她才定神屏息走上前,不出差錯地跪在高泠身前,斟了一盞尚有餘溫的茶,碧綠的茶湯已變得有些黃濁,她垂眉不語,雙手端杯呈至高泠手邊。
高泠接茶用眼角斜了她一眼,“誰許你穿的喪服?”
“回陛下,妾自己。”
高泠聽罷,繼續看着那棋枰,只是端茶的手一松,茶湯連帶着茶盞全潑到了姜芸身上,姜芸未躲,從胸前至群裾,留下了一片渾黃的茶漬。
她只見他仍用指尖輕磨着棋子,臉上浮現極度冷酷的陰霾,聽他說:“換了。”
她家人的殘命還在高泠手中,姜芸不想與之糾纏,更沒有力氣與之糾纏,只是應:“是。”
姜芸彎下身子撿起從她身上滾落而下的黑瓷茶盞,将其握在自己手裏,起身欲退,卻聽高泠說,“在這兒換。”
她薄肩輕顫,餘光朝周身灑了一圈,單是目光所及之處,侍女太監也有五六人,姜芸聚神而問,“陛下是想,辱踐妾嗎?”
高泠終于擡起含冰的眉眼,凝視着姜芸的雙目,唇角微揚,露出不屑,“是又如何。”
“妾若不願呢?”
“你沒有選擇的權力。”話落盡,高泠指間那枚黑子落終于落在了棋盤之上,姜芸餘光灑見,那是被斟酌之後的虛晃一招,白棋龍首已被黑棋扼住。
姜芸緊緊地握着手裏的瓷茶盞,她真想将其摔碎然後親手割了他的腦袋。如此僵持着,坐在一旁的李源鈞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放下了高翹着的腿,坐直緊緊地盯着。
這時,那嬌豔的宮娥扭捏着妖嬈的體态撲向高泠,輕紗袖揚起濃郁的芬芳,她攬着高泠的腰,眸中燃起灼灼情意,急迫地想與他親近,仰頭嬌嗔到:“陛下,別看這棋了,您方才說乏了,奴婢服侍您小睡會兒可好?”
高泠霎時被攪得意亂神迷,捏着那宮娥的下巴,手已探入襟內,玉山一樣的身體騰然将那宮娥橫抱起走向床榻,悠悠說了一句:“皇後留下。”
劉慎侍先主數年,瞧出了殿中這陣仗,引着衆太監侍女匆匆出了殿門,李源鈞愣了會兒,提着劍也走了。
衣衫裙褲散了一地,姜芸垂頭跪着,摘掉兩片黏在身上的茶葉捏在手裏,揉碎。夏風熱浪從直棂窗吹進來,掠過她,吹向吱扭發響的龍榻,淡姜色的帳幔随浪飄動,隐隐透出玉山。
嬌喘湧入耳中,姜芸心口像是有大石壓着塞疼的厲害,随之難以喘息,濕透的素衣貼在身上,難受,由內而外又由外而內地難受,她狠狠地揉搓着自己腕間那道粗線一樣疤痕,從傷痕深處湧上的隐痛足以徹骨,她渾身在發顫。
過了許久,帳幔被人掀開,高泠出來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衣衫穿上,也就是這時,擡起頭的姜芸看到了他背上那兩道粗硬的疤痕,猙獰着從背部延伸到胸前。
姜芸緊緊地盯着那兩道交錯的疤,雙手撐地站起,踉跄着跑向高泠,于他身後僵硬地去扯他的寬松的衣袍,正系衣帶的高泠轉過身,順着她騰空的胳膊刺透她的雙目。
“你做什麽?”
“我,我想看看你身上的傷疤。”說話間,淚水已滑落兩頰。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便被逼着後退一步,高泠擡起手緊緊地捏着她的薄肩令她站定,眉頭皺出道道溝壑,冰冷的目光鎖在她的眼中,逼問道:“朕身上的疤,關你何事?”
“關我何事……你昨日為何不肯承認你是陳焘!關我何事……”姜芸重複道,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凄苦悲涼,“陳焘,你的父親、母親還有弟弟是我父親害死的,我的兒女是你殺的,還差一條命……”說着泣不成聲,“你把我的命拿去吧,你放了我哥哥和母親,他們是無辜的,我哥哥為了你剜瞎了自己的眼,看在以前我們在梅林的份兒上,你放了他們吧,我求你。”
姜芸說着跪在他身前,高泠像昨日在城樓上那樣攥着她胸前那塊兒把她拉拽了起來,男人手上力道極重,素布順着紋路裂開,雪瑩瑩的冰肌瞬間彈擠而出,因呼吸而劇烈顫動出柔膩酥香,只需再往下扯一寸,遮體的衣物便會全然滑落。
高泠看破布般看了一眼那撩人的雪膚,而後掃向姜芸驚懼含淚的雙目,面露猙獰,“你求我?梅林,你還有臉提梅林?那日梅林之別,已是恩斷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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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寧元年,賜婚聖旨送到姜家府邸,擇良日冊封姜氏之女姜芸為後。
那日白雪壓枝頭,梅上結冰晶,陳焘拉過姜芸被凍紅的雙手放入自己的袖中,他頭上、眉上、睫毛上沾着雪粉,他眸光透徹,薄唇張合間散出白霧一樣的水珠,“我可以帶你離開這,我們去皇命到不了的地方,再尋一方淨土,我為你種一片梅林。”
那日天高,那日地遠,那日風冷、水長,姜芸擡眼,眸中滿是冰涼,“陳焘,我父親是姜丞相,我自幼在錦衣玉食中長大,我不可能跟你去過苦日子,就算是我一時跟了你去,總有一天會和你過不下去的,你除了彈琴釀酒,除了和他們談玄理,你還會什麽?你有箕山之志,不肯入朝為官,你如何養我,如何予我富貴榮華,我們靠什麽過日子?我不想跟你去吃野菜,我們就此別過。”
他眉頭浮上陰霧,卻依舊溫柔地對她說:“芸芸,你真的這麽想?前幾日,你尚說讓我準備聘禮,你說要做我的妻子,這都是假話?”
“是,你以前看錯我了,比起做你陳焘之妻,我更想做皇後,我将成為東定最尊貴的女人,只有這個身份,才能配得上我的家族。自此,我姜芸與你陳焘再無瓜葛。”
他垂頭凝視了她許久,以一種決絕又溫和的語氣,道:“既如此,今日陳焘與姜芸恩斷義絕。”
她笑得和枝上冷梅一樣冰,從陳焘袖中抽出自己的手,拂袖轉身而去,梅香隐隐溢出,身後傳來琴聲,陳焘坐地掃弦,目送姜芸消失在褪了色的梅林深處。
姜芸走後,陳焘後悔了,他追至姜家府邸,紅綢纏聘禮,求娶姜氏之女姜芸。
姜平大怒,揮動藤鞭,結結實實打在了陳焘身上,最後若不是姜垣将其拉拽走,陳焘該會死于那粗鞭之下。
那之後,姜丞相,殺了陳焘。
素來廣集士族人才以盡其用的姜丞相,大行清議之風,朝堂儒士,多通過此批評時政,推薦人才,陳焘之父陳岑為東定名臣,可生而為庶族,被士家大族排擠,被人構陷後乞身引家退居山林,寬袍大袖,種梅釀酒以生,行玄學之事,卻再不參與政事。姜平多年前有意留給他一條生路,就是看中了他的才學與治國理政之能,早已想收為己用,多次派人請陳岑出山,最後一次,又吃了閉門羹的姜平徹底惱了,這樣的人才若不能收歸麾下,斷然不能留他活于世。
又适逢一次清談之中,陳岑昔日學生學生王玉酒後失言,被姜平随意安排了一個“謀反”之罪,以此牽連賜罪陳岑一家。
記憶拉回,被高泠提溜起來的姜芸,搖頭急說:“事情不是那樣,你聽我說,其實我……”
“其實什麽?”高泠打斷她,說,“其實你是被逼的,你父親拿姜家命數與陳家命運要挾你,你為了要救陳家所以答應做皇後,可對?”
姜芸激動地去拉他的衣袖,正欲點頭,卻聽高泠又說:“姜皇後,可事實是,陳家人死光了,你與皇帝孕有一兒一女,恩恩愛愛三載,你再狡辯,朕即刻殺了姜垣。”他眼中升起的騰騰殺意,灼透了姜芸的心。
榻上累的睡了過去的人被他們吵醒了,纏綿酥麻之感一掃而光,她攥着衾被不敢動一下,隐成一團空氣,生怕讓人發現自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