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另一個二十一世紀(五)
另一個二十一世紀(五)
蘇邑慢慢地朝着停車的地方走去,原本今晚想去酒吧散散心,但現在卻完全沒了這個興致。走到一半時S-0037清脆的聲音忽然在他腦中響了起來:【叮——蘇大哥,你在前兩個世界把積分都用光了,這個世界要開啓随機任務模式攢積分嗎?】
“随機任務啊……”蘇邑回想了想,他也只在前兩個世界開啓過随機任務,不過因為随機任務都是随即觸發的,有些特別莫名其妙,所以在第三個世界他選擇了把這個坑宿主的模式關掉了……一想到那些為了随機任務奔走的日子……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慢條斯理地說,“其實沒有積分也沒什麽關系……”
【叮——蘇大哥,系統商店剛剛刷新出了一瓶精神粒子補充劑。如果喝下它,你說不定就能恢複記憶了。】
蘇邑心中一動,停下了腳步:“開!”
少年清脆的聲音變成了機械的金屬音:【叮——随機任務模式開啓。】
【叮——随機任務觸動。請宿主去身後酒吧旁的暗巷中尋找一只黑色皮毛流浪貓,并将其送到流浪動物收留中心。】
蘇邑面無表情地想:幸好不是帶回去撫養。
*
這是一間古舊的老房子。
院中鋪着青石磚,歲月流逝,風吹雨打,青石磚的縫隙裏生滿了青苔,偶爾還有兩株青嫩的野草,從青苔中脫穎而出,生機勃勃,不過它們大多熬不過臘月寒冬。
和他不一樣,師弟被領回來時已經有了七歲。那一天他其實記得不是很清楚,只記得約莫是個春天,也許是秋天,不冷不熱的日子裏,白色的野花開了漫漫的一牆角,身形高大的男人從那個不常打開的青銅門外邁了進來,男人手上牽着一個比他矮一個頭的小男孩。
烏黑的眼睛、緊抿的唇角,戒備又倔強的神情。男人告訴他和師兄:這個人是他們的師弟,叫白榆。
一直和總有着稀奇古怪想法的師兄待在一起,突然之間看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齡人,他十分開心。他跑過去拉起男孩的手,把自己的玩具槍給他玩,男孩不會玩槍,于是他把槍拿回來師範給他看。可是槍剛一到手,面前站着的小男孩突然消失了。他倉皇地回頭四顧,卻驚恐無助地看到:不僅僅是男孩,師父、師兄、院子中間的石桌、院角的白色野花、甚至是石縫裏生長的青苔,都在瞬間就化成了沙,倏地消散開來,再無痕跡。
他雙手握着手中的玩具槍,孤身一人站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看不到人、喊不出聲。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很久很久,長過了一生,也許很短很短,短不過一瞬,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他忽然旋過身,手中的玩具槍的槍口平舉,那一頭站着的是不知何時已經長大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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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風衣下擺十分有墜感地垂在膝蓋下方,一只衣角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血。他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手指上蜿蜒而下的也是鮮血,一下又一下,滴落在無盡的空間裏。
可就算渾身浴血,少年卻在看着他緩緩地笑,蒼白的嘴唇輕輕開合:“師兄——”漆黑通澈的眸子裏盈滿了淺淺的喜悅。這種喜悅讓他胸口發酸、發脹。
他愣了愣,想要丢開槍去扶住他。卻就在這時,一雙冰涼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男人熟悉低啞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殺了他——”
他僵在原地:“……師父?!”
“合格的殺手是不能有感情的,你們之間的牽絆已經太多,今天你們兩人裏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男人模糊的五官隐藏在黑暗中,聲音像是從地底最深處的地獄中傳出的一般,“他出任務時對目标心軟,這是大忌,所以才會受了這麽重的傷,就算你不殺他,他也活不長了。而如果你不殺了他,那麽我會殺了你們。”
男人說:“你忘了我從小教導你的嗎?你是殺手,也只能是殺手,這一生你只能一個人活着,一個人在黑暗中活着,這是你的宿命,你別無選擇。”
他僵硬地低下頭,這才發現手上的玩具槍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真的槍,已經上好了膛,只要他的食指輕輕一扣——
“砰——”
“小榆!!!”楊榆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夢中最後少年蒼白的面孔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那雙瞪大的眼睛裏遺留了太多的感情:震驚、失望、悲傷、同情、憐憫、原諒……太多太多,他分辨不清,也不敢辨清。
那曾經是他唯一的救贖,也是糾纏他最深的原罪。
“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身邊忽然傳來男子清冽的聲音,與此同時肩膀上按下了一雙溫熱的雙手,他木然随着那雙手躺回床上,喃喃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夢到他……”
男子輕聲問:“誰?”一只手伸到背後擡起了他的上半身,随之而來的是一只杯子被遞到了唇邊。楊榆被動地就着他的動作喝了一大口水,水有些燙,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他這才被燙醒過來。
眼神慢慢聚焦,楊榆看着坐在床邊的年輕男人,有片刻的安靜,然後才平靜地說:“是你啊。”
他的眼中沒有乍然看見對方的驚訝,也沒有對自己身處陌生地方的困惑,就像一個已經丢了情感的人,用最漠然平靜的反應回應着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
蘇邑皺了皺眉,忽然覺得胸口中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他無從分辨,卻知道并不是好的感覺,似乎有些熟悉、有些憤怒、有些恐懼、有些……憎恨……
壓下心中沒有頭緒的紛亂情緒,他放下楊榆,替他掖好被子,然後把杯子放在床頭,笑着問道:“你就不問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嗎?”
楊榆反應慢了一拍才扭頭開始打量四周的環境,簡潔的黑白色調的裝修風格,像極了眼前這個男人。收回目光,他看向蘇邑,平平淡淡地說:“這是你家?”說完,大概是覺得太不給面子了,他又勉強加了一句,“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在酒吧旁邊的巷子裏發現你的,你肩上中了槍,我不敢把你送到大醫院裏,就喊了私人醫生到我家中為你把子彈取了出來。”蘇邑遲疑了片刻,從桌上拿來一個白色托盤,上面靜靜擺着一顆微型子/彈,子彈上還沾着絲絲血跡,“這是從你傷口裏取出的子彈。瑞士迷/你/槍SMG,也有人稱它為C1ST,只能發射特別研制的2.34毫米口徑的緣發式子/彈,”說着,他從口袋裏取出了一把迷/你/槍放在子彈旁邊,“而我就在撿到你的那天,無意中也撿到了一把SMG。”
楊榆眼皮跳了跳,淡淡地道:“你想說什麽?”
蘇邑沒有回答他,而是放下托盤,走到了衣櫃前,拉開衣櫃取出一件黑色外套,“這件衣服是不是你的?”
楊榆忽然有了一種蘇邑還沒失憶的感覺,那時候的他就是這麽咄咄逼人,一如他一直以來的行事作風。尋找線索總是細致入微,說什麽也是直逼要害……這麽說來,前一個世界遇到的那個把他當好朋友有說有笑的蘇邑才是不正常的。
這樣的蘇邑應該全力以赴,也只能全力以赴——忽略心中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失落,楊榆強打起精神,眯起眼睛,牽起唇角露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你不是知道了嗎?”
“是啊,我确實知道了,這件衣服肩膀的位置有一個小洞,洞邊有血跡,”楊榆唇角的笑讓蘇邑覺得有些不舒服,就像建起了一道透明的牆,把他生生擋在了牆的外邊,再不能靠近一步。皺皺眉,蘇邑走近床邊坐了下來,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居然是BLACK的人。你是個殺手。”
楊榆手指在被單下無意識地攥緊,冷笑一聲:“你都想起來了?那你還救我幹什麽?”
“你在說什麽話?”蘇邑眉心皺得更深了,“我當然要救你。”
楊榆一震,不可思議地擡頭看着他,蘇邑深深地嘆了口氣,放緩了語氣,無奈道:“你們殺手警戒心就這麽強嗎?那你為什麽在帶着傷的時候還要把槍留給我?那時候在地底,你為什麽要帶着我這個拖油瓶?”楊榆愣愣地看着他,頭腦中一片混亂,忽然發現自己什麽都說不了。蘇邑沖他笑了笑,輕聲道:“其實我現在記憶不怎麽好,我這次來到這個世界,差點連你都忘了,就算在看到你的時候想了一點起來,不過也只有一點……我只記得你救過我很多次,那我自然不會對你見死不救,就算你是殺手我也要救你。你放心吧,這裏是我的私人別墅,我在附近安插了很多警衛和保镖,你在這裏安心把傷養好吧。”
楊榆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又脹又澀,這種感覺沖擊太陌生、太強烈,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可他卻不反感。蘇邑看見了他的樣子,低聲笑了:“有什麽事以後再說,你不用覺得欠我,因為你值得。”說完,他就收起了杯子走了。而楊榆就這樣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緩緩地、澀然地閉上了眼。
胸腔中的情緒是如此陌生,像是積壓了一輩子,在這一瞬爆發出來要把他撐破。是因為病中的人本來就比往常脆弱?還是因為這是他渴望了太久的東西——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渴望的東西。
一個人在黑暗中走得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經忘了光明是什麽模樣。越是在黑暗中待得久的,越是渴望微光。哪怕這種渴望是多麽不切實際,哪怕他一度逼自己忘了這種渴望,可它依舊潛伏在他的血液裏,支撐着他,走下去。
為什麽就算活得像個行屍走肉也要堅持活着?
他終于明白,那是因為不甘心,就這麽在黑暗中沉淪于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