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另一個二十一世紀(六)
另一個二十一世紀(六)
等楊榆傷口上的繃帶拆掉後已經入了深秋,這天蘇邑特地提早從公司回來,等家庭醫生離開後對楊榆笑道:“我在外面訂了晚飯,一起出去吃吧,慶祝你身體康複。”
楊榆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臉上的笑容,一直看到蘇邑笑容僵硬嘴角微抽,才輕描淡寫地移開目光,又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好啊。”
蘇邑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氣,然後又忍不住笑了。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盒子,打開後從中取出一把迷你槍遞給楊榆,楊榆微微垂眼看過去,正是先前自己留在他身邊的那一把,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這把槍你留着吧。”
“我不用槍,也不會用。”
“你就留着防身吧,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眼見蘇邑眼角微揚,裏面盈滿了淺淺笑意,楊榆又輕聲囑咐道,“以後跟我在一起千萬別讓我有機會碰到這把槍,不然的話……”
蘇邑想把槍收回盒子裏,想了想又重新取了出來放在了衣服內層貼身的口袋裏,一邊随口接道:“不然怎麽樣?”
楊榆笑了:“不然我會殺了你。”
蘇邑也笑了,因為他以為楊榆在說笑。
市中心有一片不小的湖,據說是古代開運河時所挖,湖邊燈火繁榮,夜景十分漂亮。東岸有一片老街,裏面全是仿古的建築,古色古香,只是在曾經真的在古代生活過的楊榆和蘇邑眼中卻顯得十分假。蘇邑訂的餐廳就在這條老街上。
所以一坐下來,楊榆就忍不住發牢騷:“為什麽要在這裏吃飯,你在古代生活的還不夠嗎?”
“這裏景色漂亮,有山有水,而且很安靜。”蘇邑不以為意地拿起酒瓶給兩人面前的高腳杯分別斟了一點酒,三成滿,深紅的液體在透明的酒杯中緩緩蕩漾,頭頂的燈光從四面八方射來,流光溢彩。蘇邑端起酒杯,微微前舉,淺淺一笑:“幹杯,祝賀你身體康複。”
從小到大也不知道一共受過多少傷,槍傷刀傷數不勝數,卻從來沒有一次有人和他說過“祝賀你身體康複”。楊榆看着眼前的酒杯,忽然覺得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他亦舉起了酒杯,“铛”的一聲響,兩個人執杯相碰,深紅的液體仿佛倒映了窗外的水光山色,盛滿了一個小小的三千世界。
而這個世界就托在他的指尖。
楊榆忽然覺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滿足蔓延過四肢,熨燙得心中都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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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和別人坐在一起喝酒、吃飯。”
“那是以前,現在你能想象了。”
“你說得對。”楊榆垂下眼,靜靜地端詳着杯中剩下的葡萄酒,抿唇淡淡一笑,只是這笑怎麽看都有些苦澀,藏着很多蘇邑看不懂的情緒。
“我也不是一直都是一個人的……很久以前,師兄師弟都和我住在一起。我們家是一個大院子,在一個人很少的農村裏,師父從來不許我們沒有經過允許就出門,那時候年紀還很小,所以一直都對門外的世界很好奇。院子裏有一棵桂花樹,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麽大的桂花樹,爬到樹梢上就可以眺過院牆看到外面。雖然只有連綿不絕的田野,但我和師弟還是樂此不疲。只要師父一出門,我們就會一起爬到樹上盯着遠方看。”
“師兄比我大七歲,我懂事後他就不怎麽和我們說話,總是一個人悶在房間裏,偷偷看師父不允許他看的醫書。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年紀大了,總能懂得一些年紀小的時候不能懂得的東西。人生的無奈和悲哀,師兄比我要早很多年就懂了,所以後來解脫後,他才會選擇放棄所有的金錢和地位,自己開了一家小診所。”
楊榆話語淡淡的,眼神有些缥缈,說着多年來第一次提起的話語。蘇邑知道他是陷入了很遙遠的回憶,所以只是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安靜地聽他傾訴。
“你知道的,我是……師父也是,他一生都從事着這個職業,我從來不曾見過他有朋友,他告訴過我,我們這行人這一生只能背負着孤獨走下去,他說這是宿命。樹敵太多,師父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所以他才會把遇到的孤兒撿回家,不是因為他善良,而是因為他不甘心就這樣結束,他想要培養繼承人,把他一生的本領都傳下去。但他怎麽也沒想到,他最後沒有死在他的敵人手上,而是死在了他培養了七年的弟子的手上……那天我對着他開了槍,我看着他在我眼前倒了下去,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雨,他身上濕漉漉的,身下的地板也是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雨還是血……我看到他在最後一刻,對我笑了一笑……”
楊榆感到渾身都變得冰涼,他又想起了那個笑,這麽多年他一直都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那個夜晚,因為每次想起都會覺得如置冰寒之地。那個男人臨死前的那個笑是如此可怕,在濕漉漉的夜裏,譏諷的、冰涼的、惡毒的、詛咒的……
然後,他們師兄弟三人,只有他一個人背負着這個詛咒,背負起那個男人生前所背負的孤獨,繼續走在那條永無天日的道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其實我說這些或許沒有立場,”蘇邑輕輕的聲音将楊榆從黑暗的往事中拉了出來,他怔然地擡起頭,看向面前這個俊秀的男人,“也許……我是說也許,你師父救你們,養你們,會不會不是因為不甘,而是只是希望這個世上能有個人記住他……”
看到楊榆不可置信睜大的眼睛,看到那雙眼底的震驚,蘇邑頓了頓,忽然覺得有些不忍心。但他還是要說下去,這個結纏了楊榆這麽多年,當局者迷,如果不解開,他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一個人,活了這麽多年,卻始終是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所以會害怕死亡,因為一旦死了,就不再有人記得他,他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不會在這個世上留下絲毫痕跡。你想想,這該是多麽可怕的一件事?所以,你師父或許只是因為害怕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他救你們,只是希望能在這個世間留下痕跡,證明他活過。”
楊榆臉上忽然出現一抹崩潰的神情,他跌靠在椅背上,喃喃道:“那為什麽……他為什麽要讓我殺了小榆……”
蘇邑啞口無言,半晌後才淡淡道:“你真的殺了你的師弟嗎?”
雨下得很大,那大概是那一年裏下過的最大的一場雨。
“砰——”
扣下扳手的指尖都在顫抖,他被後挫力帶倒跌在雨裏,槍滾落好遠,手掌蹭在地上,殷紅的血混到了泥水裏。子彈從槍膛裏激射而出,擦過青年蒼白的臉頰,射到了身後無盡的黑暗裏。
“師兄——救我——”
小榆就這樣在他面前倒下,眼中是無限的哀傷與眷戀,他像是被他的目光所擊傷,腦中只剩一片空白,像根木頭人一樣站在原地……
“不……不是的……小榆不是我殺死的,”楊榆抱住頭,入了魔一樣喃喃道,“我那一槍沒有打中他……”
“好了好了,”蘇邑後悔極了,早知道不應該逼得這麽狠,有些暗瘡雖然要除,但未必要一次性拔除,離了座位,蹲下來一把抱住他,眼中是止不住的心疼,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背,就像撫摸着一個無助的孩子,“別想這些了,我們回家吧?回家好不好?我們回家。”
楊榆緊緊揪住蘇邑的袖子,頭深深地埋在蘇邑的肩膀上,語調顫抖,潰不成軍,脆弱得像個孩子:“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神說,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那只是因為人心太脆弱,寧可縮在黑暗的角落裏,帶着自欺欺人的回憶,也不願在光的照耀下使所有的創傷都無所遁形。并且他們叫之為“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