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刺客和小公子(三)
刺客和小公子(三)
“二少爺,那玉人樓确實來了個新的小倌,叫做忘曉。此人據說原本是衛國公府上仆從,不知道犯了什麽事,是衛國公的長子于昨兒送到玉人樓的。”管家立在年輕人的身後,躬着身子說,心中暗暗驚奇少爺怎麽就會未蔔先知了。
“我知道了,”楊榆翻看賬本的手一頓,聲音平靜如水,似乎并不怎麽意外,“你先下去吧。”
管家一愣,卻不敢再說什麽,這位少爺雖然不是老爺的親生子,卻從未有人敢忤逆他。他性子略冷,一雙淡淡的眸子,不管朝誰看過去,都會讓人覺得如芒在背,如墜冰窖,絲絲縷縷的寒意從心底升起。
不敢說,卻不代表着心中不會想,先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囑咐,好不容易找到了人,這位爺卻反而不急了?
【叮——既然目标已經出現,那宿主應該盡快除去目标,完成任務,進入下一個世界。】
楊榆淡淡地道:“你早就知道了吧?”
系統裝傻:【知道什麽?】
“還是蘇邑。”
系統狡辯:【叮——此事純屬巧合,如今支線任務已經完成,請宿主盡快除去主線任務目标。】
楊榆不睬系統,只是看書,等到燭火被下人點起來,他也恍然不覺。搖曳的燭光映在空曠的室內,往日不覺,今日忽然覺得空蕩蕩的,多了幾分冷寂。
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推開窗,冷風穿廊而過,極其輕微的破風聲夾雜其中,若不仔細聽根本聽不清,楊榆原本就有些心神不矚,便錯失了先機,等他反應過來時一只冷箭已經擦着他的脖子飛了過去,“篤”的一聲插入身後木質的牆壁,半支箭身都沒入其中,可見用力之大、勢頭之猛。
“誰?!”
楊榆猛地沖到屋外,只是夜色沉沉,落了葉的枯枝在冷風中搖晃,其餘什麽也看不見。他站了一會,擡起頭,看到星光慘淡,不見月色。
“早就聽說大少爺要來錦陽,可曾提過具體時間?”次日午後,楊榆不經意地問管家。他雖然為顧家養子,對顧家人的稱呼卻一直按照下人的來。大少爺就是顧進寶的獨子,名喚顧采生,音同“財生”,商戶人家,取名字總求這麽個吉利,又怕太市儈失了文氣。
二少爺問得平常,管家額頭卻滲出了一層汗,誰不知道大少爺與二少爺不對付已久?二少爺雖然不說,但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一想到這事,不由小心翼翼地答道:“回二少,大少爺……大少爺前天就來了錦陽……”楊榆擡起頭,冷冷沉沉地瞥過去,管家立刻哆嗦着說,“大、大少爺瞞着老爺夫人來的,老奴也是今天才得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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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揉額頭,楊榆說:“下去吧。”
顧采生看他不爽——也對,他有大把的理由看他不爽。早在楚國的時候,顧采生就在他飯菜裏下過毒,那時還在任務期限裏,故而他察覺後只是故作不知,沒想到這樣的行為反而助長了顧采生的氣焰。
說真的,他對顧家家財一點興致也無。從前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生活在黑暗裏,來到顧家後初時還能有精力應付,但時間長了卻覺得疲累——
【叮——其實宿主不要灰心,你只是遠離人群太久了,所以猛地生活在人群裏會覺得不安無措,不過只要時……】
“閉嘴。”
系統循循善誘:【宿主既然不喜歡與人相處,不如快點結束了這個任務,好進入下一個。】
楊榆提筆的手一頓,忽然有些困惑:既然自己不喜歡待在顧家,那為何不早點結束任務?心中感覺複雜之極,他卻不怎麽想一一辨認。
百無聊賴地輕笑道:“你說得對,我只是遠離人群太久了,其實仔細想來,從前無聊的太久了,偶爾換一下生活環境和方式,倒也新鮮。”
冬至過後,楊榆才第一次在錦陽見到顧采生。那日顧采生突然邀請他去玄生湖游玩,冬日的玄生湖湖面上總是蒙着一層白蒙蒙的霧氣,朦胧中帶着江南水鄉特有的秀致神秘,吸引了很多文人騷客,自然也有像顧采生這種附庸風雅的俗人。
湖上有一九曲回廊,彎彎曲曲通往湖中央的亭子,此亭名叫“自藏亭”,乃是古文大家劉長石所取,意為“彼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有了這麽一個典故,人們來到湖邊總要去亭中走一走,沾一沾聖賢的清氣,顧采生作為一個附庸風雅的俗人,自然也要去走一遭。
楊榆跟在顧采生身後半步,神色中看不出恭敬,也看不出鄙夷,漠然平靜,像是什麽都沒看在眼裏。管家也落後了他半步,卻不敢擡頭看他,每看一次這個青年,都覺得畏懼一分,也不知道為什麽。
在回廊上走了兩曲,忽然聽到亭中傳來琴聲,楊榆不懂古琴,只知道這音樂聽在耳裏十分動聽,他心中不知為何突然動了一下,似有所感,擡目朝亭中看去,只見有三人在亭中,其中一人坐于亭邊彈琴,一身白衣勝雪,北風凜冽,吹得他青絲亂舞、衣袂翩跹,好似下一瞬就不在凡間似的。
就在這時,立着的兩人有一人去拉那彈琴的人,琴聲戛然而止。彈琴的人奮力掙紮,卻被另一人将雙手反絞在身後,拉他的那人雙手抓住衣襟,用力一扯,光潔的皮膚就裸露在了空氣中。
楊榆心中一緊,來不及去想乍然而來的情緒是為何,身子已經飛快地沖過回廊,來到亭中,一記拳頭落在背對着他的人的後頸,那人立刻軟綿綿地癱了下去。沒了遮擋,楊榆一擡頭,對上蘇邑黑漆漆的眼睛。
天氣嚴寒,蘇邑上身裸露在空氣裏,記得第一次見他時自己還覺得他身材不錯,可三個世界過來,他卻瘦得不成樣了。皮膚凍得蒼白,像一張脆弱的白紙,仿佛随時都能被折斷,但他在短暫的驚訝後,卻用毫無血色的唇輕輕笑了,嘆聲道:“三次。”
三次……三次什麽?救了他三次?
楊榆不由自主想起他在山洞裏那個刺眼的笑,也想起他在斷崖邊無奈蒼涼的自嘲,心髒驟然疼了起來,像是被紮上無數看不見摸不着的細針,細細密密地疼。
方才在亭中的另外兩人正是陳、李兩家的少爺,楊榆打暈一個,另一個在呆愣過後回過神來,趁着楊榆沒有動作,想先發制人,猛地将楊榆撲倒在地,楊榆這才回過神,捏着他的脖子,把他的頭從自己擡了起來。
陳少爺透不過氣,臉色漸漸漲紅、又開始轉紫,看着楊榆的眼中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楊榆也不知道看過多少回了,這一次卻叫他無端端覺得心煩,猛地把人摔在地上,大喝道:“滾!”
陳少爺捂着嗓子喘氣,楊榆一把脫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把蘇邑裹了起來,蘇邑凍得很了,眼神有些渙散,身子也撐不住往下滑,他不得不把他一把抱在懷裏。然而就在這時,腦中一聲機械的聲音倏地響起:【叮——察覺到……】
楊榆眼神一沉,當機立斷地從靴中抽出匕首,猛地劃上自己的雙臂。雙手無力垂落,匕首“铛”的一聲落在地上,混着滴落的鮮血,一聲聲敲在心上。
楊榆猛地驚醒——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怎麽會在那裏?”夜色深深,楊榆坐在桌旁,看着床上慢慢喝藥的青年,一雙眼在昏暗的燭火裏忽明忽暗,深深淺淺,看不真切。
蘇邑動作一頓,握住藥碗的手卻忽然有些抖,若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繼續低頭喝藥,淡淡道:“玉人樓的小倌,客人付了錢,自然就要去。”
楊榆忽然有些後悔問這個問題。如果不是這場災難,他還是個廣袖輕裘的翩翩公子,風流京兆、走馬章臺。誰知一朝落魄,從前那些他輕視的纨绔,卻都能來糟蹋他……
“你……”
“其實你也不要想太多,我也沒什麽不好,”蘇邑語調忽然輕快了一些,“我從前清名尚在,現在還沒人敢碰我……得過且過罷,反正現在不是我蘇邑,只是落魄尚書公子蘇曉,到二十三就好。而且,男人與男人這回事,我也不陌生……”
楊榆一震,擡起頭沉默地看着他,只見他擱下藥碗,很認真地回憶了一番,神情中卻不由自主帶了幾分悲傷蒼涼,明明還是那個笑,卻頓時多出了幾分嘲笑:“不知道為什麽,從前的事我有些記不清了,大概是身子變差了,連記憶都差了,但有些不想記得的,卻記得比什麽都清楚……我從初中的時候,發現我喜歡的是男的,那時候很怕,蘇家家大業大,三世同堂,老爺子對名譽看得比什麽都重。父親只是老爺子的私生子,在家受排擠多了,所以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我身上。”
“我不敢說出來,只好瞞着,這樣,我去了歐洲留學,并且有了一個戀人,是個西方男孩。可是沒想到,這件事還是被父母發現了。從前最疼我愛我的父母,生怕爺爺知道這件事,于是把我秘密送到了當地的精神病醫院,讓我強制接受治療……”蘇邑聲音依舊平靜,輕輕的、淡淡的,然而卻比任何憤慨激昂的聲音都讓人覺得心酸。他頓了頓,那段時間一筆帶過,“後來,我回國了,如他們的願不擇手段地接手了爺爺的公司,再後來,我就……被人殺了……”
說到最後一句,蘇邑聲音忽然有了幾分遲疑,楊榆猛地盯着他,只見他皺眉想了片刻,然後輕輕笑了起來:“這些事,我不曾與人說過,總以為早就無所謂了,但如今看來,還是怨得很深。那段時間我不止一次想過要死,幸好有趙奶奶陪着……趙奶奶是從小陪着我的保姆,可是,就在我死的那天,她也死了,被一把C1ST一槍斃命。”
楊榆心中一動,想起自己用的槍也是C1ST。
之前有的事情忽然就有了答案。蘇邑一筆帶過的事情,他雖然不能想象,卻能體會其中的無奈。所有的堅強都是需要磨煉才能有的,心先是熱的,然後才會一點一點變冷,而這變冷的滋味,大概也只有自己才能知道。
他如是,他也如是。
“好了,你問也問了,我答也答了,還答得如此詳盡,現在也該我問了,”蘇邑說着,目光落在楊榆纏了繃帶的手臂上,眼神中帶着顯而易見的茫然與些微若有所思,“我問你,你為什麽要那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