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刺客和小公子(四)
刺客和小公子(四)
入夜後,管家習慣性地來到楊榆院中看顧了一眼。二少爺性子冷,喜靜,身邊不僅沒有貼身服侍的丫鬟,而且連小厮也沒有,所以他只好勞心勞力,每日自己多看顧着些。
快過年了,各家各戶籌備年節禮品,也有好不容易在外地從商回來的,帶回大筆的錢要存,錢莊的生意一下子也不知道忙翻了多少倍,各地的賬本源源不斷地送來,雖然都由下面的人核查删簡過了,但即使如此也是堆積如山。錢莊就是這點不好,淡季時清閑的要命,忙起來簡直不是人能過的日子。老爺将生意都交給二少爺,賺的錢卻都給了游手好閑的大少爺不知收斂地一擲千金,二少爺卻什麽都不能說,只能賣命幹。
“二少爺,看了一天的賬,也該歇一歇了。”
“幾時了?”楊榆放下手上的賬本,揉揉額角。他其實并不太累,這種忙碌緊湊的生活是從前不曾有過的,沒有閑暇,似乎偶爾就會忘了一些刻入骨髓的東西;偶爾會恍惚,那些陰暗的過去,只是記憶的錯覺。
這是他第一次有些感激系統。
“回少爺,亥時三刻了。”
楊榆正要說什麽,忽然聽門外有看門的小厮溜過來禀報道:“二少爺,大少爺方才遣了人過來,說是二少爺辛勞這麽久,特地備了酒席給二少爺放松放松。”
“這麽晚?”管家愕然,随即小心翼翼地看向楊榆,觀察他的臉色,只可惜二少爺面無表情的,燈火也暗,他什麽也瞧不出,“這……二少爺?”
楊榆低垂着眼簾,捏着毛筆在手中很輕盈地打着轉,這個動作在管家眼中竟然有着說不出的優雅。他習慣了在手中轉東西,用來保持手指的靈活性,想事情的時候轉,不想事情時也轉。習慣已經根深蒂固,就如過往的種種一樣,刻在了骨髓裏,改不了,忘不掉。
屋裏屋外的人都等了片刻,楊榆才開口道:“你去告訴大少爺的人,說我随後便到……他在哪設了酒席?”
“回二少,說是在秦江邊的尋春街上的玉人樓裏。”
玉人樓共有三層,其後有獨立別院,是小倌們居住的地方。來這裏的通常是王公子弟,尋風附雅,所以樓裏清幽異常,只有偶爾時不時從哪個院中飄出幾聲絲弦,與同街的其他青樓南風館比起來,倒顯得門庭冷清。
這日又輪到吉平看門,門外冷風瑟瑟,他打了幾個寒顫後幹脆躲到了屋裏,只留着一條門縫。反正現在這麽晚,該來的客人早來了,不該來的也不會來。小算盤打得嘎嘣響,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才縮在屋裏沒多久,門忽然就被敲響了。
“誰呀?”吉平探出腦袋,看到屋外站着一名年輕的公子,五官深深,在幽幽燈火下暗明不清,吉平心中突地一聲,恍覺這名公子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什麽時候見過。
公子沖他笑了笑,眼中卻沒半分笑意,直叫人心中發寒:“我找顧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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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笑,吉平一個激靈,忽的想起這位公子曾經來過一次,明明只是一個照面,那一幕他卻記得很清,當時這位公子開口也是找人,當時是找誰來着?對了——
引着年輕公子往裏走,繞過後門,吉平憋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這,這位爺,您可真是神機妙算,之前來找忘曉公子,過不多久,忘曉公子果然來了我們樓……”本是想要讨好,剩下的話卻在對方淡淡瞥過來的眼神裏盡數吞了回去。
本以為是不是觸了什麽禁忌,誰知又走了幾部,身側忽然傳來淡淡的聲音:“忘曉公子……他現在可還好?”
吉平想了想,挑了好聽的說了:“忘曉公子才琴雙絕,一來就将寒泠公子給比了下去,被捧作頭牌,就算賣藝不賣身也是座無虛席,連管事也不敢得罪他。”
他不着邊際慢慢地想:座無虛席哪裏是這麽用的……想着想着,那種細細密密的刺痛又浮現出來,就像是上了瘾,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出現。他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意味着什麽,只是隐約意識到,自己似乎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從前的自己難得喜、難得怒、從不悲、從不樂,比佛還像佛,比死人還像死人,只有一顆心不知疲倦地跳動提醒着他——他活着。
恍然驚覺,在遇到蘇邑後,短短的時日裏,情緒起伏良多……一點都不像一個殺手!
心猛地一收縮,像是被一棍敲在頭上,遍體發寒。
猛地想起師父曾經說過的話:殺手是不能有心的,心是殺手最大的弱點。沒有心,意味着沒有感情,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弱點,無堅不摧。
犯一次錯,丢了命,如果仍然接二連三地犯錯,會如何?
“……爺,到了。”
龜奴谄媚的聲音将他拉回現實,楊榆眼神沉沉,定定神,推開了面前雙面雕花木門。
屋內的人原本正在喝酒喧鬧,冷不防進來個人,頓時都停下手中的動作下意識看過來。楊榆目光淡淡地掃過全場,看到木質的地上鋪了軟墊,顧采生坐在上首,懷中摟着一名清秀文弱的少年,在他下首便是蘇邑,還有其他人,都是時常和顧采生一起玩的酒肉朋友。
蘇邑看到他,烏溜溜的眸子中詫異之色一閃而過,随即又緩緩笑了。他穿得單薄,本朝對等級制度極其重視,法規律令,妓女小倌不得穿绫羅錦緞,所以他身上衣服裏面是青樓裏慣用的香竹紗,外面則罩着一件青色的布衫,襯得整個人都形銷骨立。再加上置身席間卻一直神色冷清,像是脫身喧嚣紅塵之外,令人不敢狎昵。然而這一笑卻宛如梅破冬雪、花開春曉,竟看得顧家大少心生驚豔,随即又嫉妒不已。
楊榆在顧采生左手邊坐下,恰好與蘇邑面對面。他性情冷淡,只一個人慢悠悠地喝着酒,顧采生看着他,心中的痛恨鄙夷之情又生——明明只是父親收養的義子,架子卻總比自己這親生的端的大,父親也三番兩次在自己面前誇這人,怎教人不厭惡。想起那日看到的楊榆救蘇邑的一幕,冷笑一聲,忽然說:“忘曉公子琴藝一絕,早年便名滿京都,顧某仰慕多年,沒想到今時今日竟有緣親近,今日難得大家相聚一堂,不如請忘曉公子彈琴助興如何?”
蘇邑不冷不熱地說:“顧少爺所求,焉有不應之理。”說完,他起身去取琴,誰知剛繞過顧采生身後,顧采生居然反手扯住他的手,用力一拉,把他拉扯到自己懷裏,原本陪着顧采生的少年審時度勢,遠離了顧采生規規矩矩跪坐着。
楊榆手一抖,還未痊愈的臂傷一痛,手指無力,酒杯差點掉下來。
蘇邑想要将摟在腰間的手拿開,力氣卻比不過顧采生,只得做罷,平靜道:“顧少爺今兒是來聽曲兒還是來鬧事的?若是聽曲兒的,在下定當好生招待,若是鬧事的,還請恕忘曉不能作陪。”
顧采生被他的态度一激,頓時心頭火氣,冷笑一聲,強扳過他的臉,一字一頓道:“蘇公子,哦不,忘曉公子,你以為你還是高高在上的尚書公子?如今不過是千人騎萬人睡的東西!小爺寵幸你是你的榮幸,如果把小爺伺候高興了,說不定還能賞你一點零花錢。”
楊榆沉默地在一旁看着,看見蘇邑的臉色随着顧采生的話越變越白,然而那雙琉璃似的眼卻灼灼發亮,其中的不屈憤恨傲骨冷然仿佛一把把利劍,刺得與他直視的人體無完膚。
本來已經做好了冷眼旁觀到底的打算,但此刻居然漫無頭緒地想起第一次見到蘇邑的情景——漆黑的小巷子裏月色隐晦,青年慘白的臉、倔強冷倔的眼,交織成鮮明濃墨的畫面,害得自己剎那失神,也害得命運軌跡從此天翻地覆,一發而不可收,直至如今。
“铛!”
等楊榆回過神,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把酒杯擲了出去,正好敲在顧采生額角,敲得他一陣暈頭轉向,楊榆趁這個機會一把将蘇邑拉到自己身邊,站起身的同時十分利落地從靴壁中抽出暗藏的匕首,手指轉動間寒芒刺得在場的所有人眼花缭亂,不敢輕舉妄動。
顧大少爺先回過神,到底想着楊榆要在自家混飯吃,有着幾分倚仗,色厲內荏地怒喝道:“楊榆!你好大的膽子!也不想想這些年裏是誰收留你、給你一口飯吃!”
“大少爺,你是不是弄錯什麽了?”楊榆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森然的笑,眼神孤冷漠然,在鮮血與黑暗中浸淫多年的殺氣寒芒俱現,“若沒有我,你以為顧進寶能活到現在?你以為你們顧家單憑你這個大少爺,生意能做到如今這個地步?你以為,我是有多在乎顧家二少的身份?!”要不是因為支線任務,他連多看顧家人一眼都嫌麻煩。
“你……楊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若敢帶着他從這裏出去,我定禀報父親将你趕出家門!”
楊榆冷冷道:“随意!”
楊榆帶着蘇邑往前走了兩步,顧采生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好你個楊榆,我就知道你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今天就別怪做大哥的讓你有來無回!”
他話音未落,屋子四個窗戶同時被打破,四個黑衣人跳将進來,将楊榆和蘇邑團團圍住,那群不明事宜的纨绔子弟早就被吓得瑟瑟發抖,顧采生站在原地,面露嘚瑟,眼中流出瘋狂的恨意,狠笑道:“二弟,一路好走!”
楊榆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淡漠從容,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手臂傷重,方才投擲酒杯已是不動聲色地拼盡力氣,如今連握住匕首都是勉強。如果顧采生有膽量,不需要這幾個殺手,只要他自己過來,就能輕輕松松拿走自己的匕首,殺了自己。
難道說,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裏嗎?
突然,就在這時,手腕被一只手輕輕捏了捏,心中一動,便聽蘇邑用近乎耳語的聲音低聲問自己:“楊兄,你能否有辦法,讓我們沖到西南角挂着的那副山水畫那裏?”